第四章

瑞德丽在天亮时分醒来,摩亘试着教她易形。太阳还未升起,周遭森林凉爽沉寂。瑞德丽安静地听他解释易形的简单本质,看他唤醒并诱来一只栖在高处树梢的鹰。鹰停在摩亘手腕上,发出尖锐的鸣声表示抱怨:它肚子饿了,想去狩猎。摩亘用思绪耐心地让鹰安静下来,然后他看见那挥之不去的阴暗神色悄悄浮现在瑞德丽眼里,便振臂让鹰飞去。

“除非你想易形,否则是做不到的。”

“我想啊。”她抗议道。

“不,你不想。”

“摩亘……”

他转身捡起一副马鞍,放在马背上,边拉紧肚带边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瑞德丽生气地说,“你连试都没试。我要你教我,你明明答应了。我是想让我们俩安全啊。”他捡起另一副马鞍,瑞德丽走过去挡在他面前,“摩亘。”

“没关系。”他以安抚的口吻说,也试着相信自己的话,“我会想出办法的。”

瑞德丽好几个小时没跟他说话。两人疾行了整个早晨,直到在步调比较缓慢的其他人车间看起来太过显眼。路上似乎到处是牲畜,有羊,有猪,有年轻的白色阉牛,从各个农庄被赶往凯司纳。牲畜阻塞了交通,还惊吓到了人。商贾的车慢得令人心烦,农夫的车上满载芜菁和卷心菜,像喝醉酒似的步调迟缓,不时还莫名其妙地东歪西晃。正午的暑气把路面砸出一片干燥的尘灰,他们呼吸吞咽都逃不过尘沙,牲畜的吵闹和气味似乎无所不在。瑞德丽的头发上满是尘埃和汗水,毫无生气地披垂着,老是滑落下来沾在脸上。她一度停马,脱下帽子用牙咬住,当着一个赶猪上市场的老妇的面,把头发缠绕成一个结再塞回帽子里。摩亘看着她,一时顿了顿。她的沉默逐渐开始暗暗损耗他的精力,一如热气和老是打断他们步伐的种种事物。他回想着,纳闷自己是不是错了,纳闷她希望自己开口或闭嘴,纳闷她是否后悔离开安纽因。他想象,若瑞德丽没有同来,现在自己应已穿过半个伊姆瑞斯,以乌鸦的模样前往朗戈,在夜里无声地飞过内地荒野,飞向一座陌生的城市,准备再次面对亟斯卓欧姆。她的沉默开始在摩亘的记忆里砌起一块块岩石,形成一片带着石灰岩气味的夜色,只有远处某道发出微弱声响、离他远去的潺潺水流能够穿越。

他眨眨眼摆脱那片黑暗,再度看见这个世界:灰尘和脏兮兮的绿,阳光在一名小贩车里的黄铜水壶上有规律地跳动。摩亘抹去脸上的汗水,瑞德丽僵硬地挖开自己砌成的沉默之墙。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听你说啊。”

摩亘疲倦地说:“你的声音说要,但是你的心智说不要。控制易形的是你的心智。”

她再度沉默,皱着眉看他:“怎么了?”

“没事。”

“你后悔让我跟你一起来。”

他猛然一拉缰绳:“你别再说了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心里好难受。后悔的人是你。”

瑞德丽也停下了马,摩亘看见她脸上突然出现的绝望。两人注视着对方,既困惑又很受挫折。身后一头骡子叫了起来,他们突兀地再度策马前行,走在熟悉、炎热、似乎没有出口的沉默中,这沉默就像一座没有门的塔。

摩亘突然勒住两人的马,牵到路旁饮水。这里不那么嘈杂,空气清新,鸟鸣柔和。他跪在河边喝那奔流的冷水,掀起水花泼洒在脸上、发上。瑞德丽站在他身旁,波动的水面映出她姿态僵硬的倒影。摩亘往后跪坐,凝视那倒影模糊的线条和色彩,缓缓转头,抬眼看着她的脸。

摩亘不知道自己凝视了多久,只知道瑞德丽的脸突然颤抖起来。她跪在摩亘身旁,抱住他:“你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只是在回想。”他说。瑞德丽的帽子掉了,他抚摸着她的发。“过去这两年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现在却只消转头就能看见你在身边。有时候这一点仍会让我惊讶,它像一种我还不习惯施展的魔法。”

“摩亘,我们该怎么办?我怕——我好怕我拥有的那种力量。”

“相信你自己。”

“我没办法。你在安纽因也看到我用那股力量做了什么,当时我几乎不是我自己了,只是另一份身世传承的影子——而那份传承想要毁掉你。”

摩亘紧紧抱住她,低语:“是你的碰触给了我形体。”他静静地抱了她好久,而后犹豫地说道:“如果我讲个谜题给你听,你受得了吗?”

瑞德丽动了动,看着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也许吧。”

“从前,赫伦的山上有个女人叫艾丽亚,她收集各种动物。有一天,她找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野兽,把它带回家,喂它吃东西,照顾它。结果它愈长愈大,愈长愈大,到最后其他动物全都逃离她家,只剩下它跟艾丽亚一起生活。它黑暗、巨大、无名,潜伏在她身后跟进跟出。她活在惊恐中,没有自由,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不敢挑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