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夜】 川赤子(第5/10页)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现在——”

现在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是件不好的事。箱盖并没有打开,内容物仍是未知数,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关于海的。”

“是关于海的恐怖意象吗?”中禅寺敦子问。

“不——没办法明确——总之实在想不起来。”

“老师,您还记得几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吗?”

“咦?啊,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试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回忆往事。

“那一天风很强,大哥大嫂、老师跟夫人,还有我——然后……”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那里吃蝾螺。”

只有食物的记忆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见一斑。

“对了——我想起来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会是一副什么德性,结果那家伙到最后还是没下去。”

“是呀。记得那时候——老师曾说过,您不是讨厌海,而是觉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原来我说过那种话——”

我还是不记得当时说了害怕什么。

“——可是我并不害怕鱼贝类啊。我还挺喜欢的呢,很美味啊。”

“不是的——您当时说讨厌海藻,因为会缠在脚上。”

“啊对,我讨厌海藻。”

在水中被异物缠上的不快感非比寻常。

“然后老师又说——您觉得海整体有如一只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鱼或虫子啊之类的,仿佛所有海中生物混杂而成一只巨大生物——您说讨厌的就是这种感觉。”

没错。

不喜欢海的理由就是这个。

跟什么蔚蓝天空或广袤海洋完全没关系。

那些只是我难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讨厌、畏惧的不是海的景观,而是海的本质。

累积成海洋的并非是水。

那就像是生命的浓汤。海洋整体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这里面就令人全身发毛。浸泡在海中,海洋与自我的界线逐渐失去,我的内在将冲破细胞膜渗透而出。就跟刚才的——

那个——

“不行了——”

真的晕眩了起来。

听到中禅寺敦子很担心地呼喊妻子的声音。

声音愈离愈远。

我似乎睡着了。

不知不觉,发现自己躺在铺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帮我铺的。想起身却头痛欲裂。

夕阳斜照。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我站起来,头晕目眩,步履蹒跚。

妻子瞄了我一眼,说:“你起来啦。”接着抱起包巾。

“——敦子吓了一大跳呢。”

她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妻子说似乎快下雨了,抱着衣服从檐廊进入房里,说:“今晚吃什么好呢?”

——太平常了。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平常。

仿佛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

想逃离家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点不舒服,我——出去散个步。”

我语气短促地说,接着以恰似风中柳叶般虚浮的脚步离开了家门。

梅雨季节中的街景朦胧。

头还是一样痛,但没办法继续待在家里。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混浊不堪的倦怠感支配着我。

好想出远门。

——想逃离。

逃离某物。

逃离我从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这人笨拙、迟钝,又怠惰。简单说,就是个废物。在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单靠自己,连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就只知畏畏缩缩地不断逃避。逃课、偷懒、放弃工作——

不断逃避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改变。

但我还是继续逃避。

这只是幼稚的逃避现实,而非基于意识形态的抗议行动。胆小的我贪图不了刹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顶多只能尝到放弃义务所衍生的罪恶感而不住地发抖。仿佛为了发抖而逃避,于发抖之中重新确认自我的界线。

重新感受自己的无能。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直到此时,我才总算安心。

我一直在逃避、胆怯、回到原处中打转,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行为。我就是这么个胆小鬼。

回过神来,我又走到了念佛桥。

时刻已近黄昏,老旧桥旁的景色比平时更灰暗,仿佛一张古老的照片。

走上桥。

迎面而来的是携伴同行的女学生。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背对她们,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我污秽,不希望被人注视。可是愈偷偷摸摸,看来就愈猥琐。只要态度堂堂正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办不到。结果为了躲起来,我又穿过桥下,走向河岸。仿佛向下沉沦,有种放弃一切的安心感。拨开草丛,来到芦苇之间蹲下,桥上已经看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