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①(第6/31页)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的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对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鼓鼓的背包,没到处撞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扯住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2

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走一趟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啰,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愤怒,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下——不,是教唆吧——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因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呢”。真是个非常悠哉的工厂。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老师做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作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作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老师忙,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不如说是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比起雇用助手,感觉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时间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数据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