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①(第5/31页)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策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风餐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 [5]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 [6]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地,四处游荡。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 [7]、养蚕农家的仓库等地方,省下了住宿费。即使如此,还是没法子定时饱餐。我们抱着空肚子,在听说可以唤回失踪者、十分灵验的呼唤神的祠堂旁边,大声呼喊出征同伴的名字。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起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感触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同事、朋友,什么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不太见得人的工作。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独特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 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