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大部分的晚上我都一个人度过。爸忙完一天该做的事情后,就会躲回书房继续玩赏钱币。钱币是爸这辈子最大的热情所在。他最心满意足的时刻,就是坐在书房里和钱币待在一起,然后花时间读一份给钱币商看的内部通讯《灰页》,顺便挑选下一次要添购哪枚硬币。其实最早开始收藏钱币的是我爷爷。爷爷心目中的英雄是刘易斯·艾理阿斯伯格,一个来自巴尔的摩的金融家,他是唯一一个完整收藏美国硬币的玩家,包括所有不同铸造日期和造币厂标志的版本,收藏的数量跟国家艺术博物馆有的一比。奶奶在1951年过世后,爷爷更是执意要跟爸一起扩展钱币收藏的规模。每年夏天,这对父子坐火车南征北讨,去铸造厂购买新发行的硬币,或是参加东南各州的钱币博览会。后来,爷爷跟国内很多交易商打过交道,几年下来,花了好大一笔钱换购并扩增收藏。不过,跟艾理阿斯伯格不同,爷爷一点也不富有,他只是在布尔高市开了一家杂货店。等到城里开了家皮格利威格利超市后,爷爷的店就倒了,再也没机会攒起一批媲美艾氏的收藏。即使如此,他每一分闲钱还是都投到了购买钱币上。爷爷同一件夹克穿了三十年,一辈子也只开这么一辆车。我很确定,爸高中毕业后没升学、直接去邮局上班,也是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上大学。爷爷的确有点怪,就跟爸一样。“有其父,必有其子”,应了这句老话。爷爷过世以后,在遗嘱里特别交代要把房子卖了,所得的钱一定要继续投资在购买更多钱币上。其实,就算他没有提醒,爸爸也肯定会这么做的。

等到爸继承那一批收藏时,它们已经值不少钱了。通货膨胀高峰,一盎司黄金价值八百五十美元的时候,那批钱币算是一小笔资产,足够我节俭的爸爸退休好几次都有剩,也比二十年后的现在要更值钱。可是,爷爷和爸收集钱币都不是想要发财,这两个人喜欢的是刺激的寻宝过程,以及从中建立起的父子间的紧密联系。花许多时间和精力寻找一枚硬币,找到所在地后,驱车赶去那里,谈个好价钱买到手,这其中自有其令人兴奋的地方。想要的硬币有时买得起,有时则不,不过,爸和爷爷把收集到的每一枚硬币都视作珍宝。爸希望我也能继承这个昂贵的嗜好,当然也包括其中必需的牺牲。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冬天睡觉都要多盖条毯子才会暖和;每年就只有一双新鞋;除了救世军或教会捐来的衣物,我从来就没买过新衣服。我爸连相机都没有,我们两个唯一一张合照,是在亚特兰大的钱币博览会上拍的。我们站在一个交易商的摊子前,那个商人替我们合影,再寄给我们。这张相片后来就一直放在爸的书桌上,相片里,爸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我们两个人都笑容满面,我手里握着一枚品相十分好的1926年铸造的野牛五分镍币,是爸当时刚到手的,那枚硬币是野牛镍币里最稀有的一批。我们后来一整个月都只能吃热狗和烤豆子,因为那枚硬币的价格比预期高出太多。

我不介意作出这些牺牲,起码有一阵子,我是这么想的。爸跟我讨论钱币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大人看,那时候我至多只有七八岁。要是有大人,尤其是自己的爸爸,把自己当成大人一样平等对待,对任何小孩来说都是非常兴奋的事。我很享受爸灌注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也努力吸收他教我的知识。没过多久,我就能告诉别人,1927年跟1924年相比,多铸了多少圣戈当双鹰硬币;为什么同样一枚巴柏一角硬币,新奥尔良铸造的比同年在费城铸造的多值十倍……即使是现在我也还是懂得不少。不过,跟爸不一样,后来我不想再继续收集钱币了。钱币是我爸唯一能讨论的话题,有六七年的时间,我每到周末都跟爸在一起四处搜寻钱币,而不是跟朋友厮混。但是后来,跟大部分男孩子一样,我开始注意到别的事情:运动、异性、车子和音乐。到十四岁时,我就几乎很少待在家了,怨怼也越来越深。与朋友相比,我渐渐发现了自己跟别人的不同。朋友总是有钱去看电影,或买一副时髦的太阳眼镜,我却得在家努力凑几个二十五分硬币,才能去麦当劳买个汉堡。十六岁那年,好几个朋友收到的生日礼物都是汽车;爸却只给了我一枚在卡森市铸造的摩根一元银币。家里沙发上的裂痕用毛毯盖着,我家也是附近唯一一户没装有线电视和微波炉的家庭。后来冰箱坏了,爸买了一台二手货来替换,那冰箱有着全世界最丑的绿色,跟厨房其他地方完全不配。想到要请朋友过来我就别扭,于是爸成了我的出气筒。我知道这很不成熟,如果我真的要钱,大可以去割草或者打点零工什么的,但我就是怪罪到爸的头上,当时的我像蜗牛一样盲目,像骆驼一样蠢。但纵使现在我告诉你我很后悔,一切也都不能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