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第6/15页)

“没事儿”我做出一副含含糊糊的样子,像是个睡前的人。“你上来吧,没事儿。”我没翻身,回手去拍了拍我身边的半个位置。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身上一股很浓重的宝格丽男香的味道,呛得我晕头晕脑。他坐在床上就像只小鸟儿一样,我都没感觉到床塌陷下去。他连呼吸都是软的,让人脑壳儿痛心里发慌的那种软。房间黑漆漆的,沉默无声。沉默是两个半生不熟还必须躺在一张床上的人之间那种该死的沉默,外面在下雨,被子,床单,都是潮的,混着雨的那种声音,让人觉得腻得心烦,像是融化了的甜筒冰淇淋上滴下来的奶油,流得整个房间一片肮脏。“琴姐,”简意澄软软地摇着我的胳膊,他是习惯于打破沉默的那种人,“你睡没睡嘛,你要是没睡的话,就和我聊聊天——”他一边说话,一边玩儿着手中的手机,那手机是苏鹿送给他的,蓝色的棒棒糖,像是一块薄薄的糖霜蛋糕在黑暗里发出蓝莹莹的光。“快睡吧,明儿还得上课呢。”我嘟囔着,他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徐庆春她在到处找我吧,每天都这样,满学校都知道了,她是为什么啊,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顾惊云也能喜欢她?琴姐你也不喜欢她吧?我知道,我能看出来——”简意澄转过来看着我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琴姐,如果你真的是个男的,我说什么也得和你在一起。”

从黑暗里看过去,手机的亮光简直刺眼了。他屏幕上是张照片,刚刚拍出来的,是顾惊云的房间,徐庆春的艺术照还挂在那儿,民国的旗袍,嘴里叼着一根烟,表情老练得像个女特务。我不知道他要把这张图片给谁发过去,但我琢磨着,心里已经有个数儿了。我的手机放在枕头下面,短信发来的时候会振动,徐庆春刚刚才给我发过来一条“最近看到那小贱人没,看到贱人就告诉我。”她说的小贱人就躺在我的身边,正在使尽所有奇谋妙计,想着法子把她气成心肌梗死。我觉得我像个他妈军统联络站的站长,明面儿上就是个酒楼老板,迎来送往八面玲珑,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我是谁的人呢?我问自己,我记得以前我老爹和我说过,当时的大人物都是双面间谍,八方周旋见风使舵。我他妈谁的人也不是。外面的雨声让我觉得恶心,每天都在下雨,我在这种潮湿恶心的天气里慢慢地睡过去,徐庆春有一把刀,一把菜刀,她曾经挥舞着菜刀四处追赶顾惊云,她真的劈了下去,头发蓬乱着,像个疯子一样,一脚踩着高跟鞋,眼睛里全是血丝,嚷着我听不清的话。我做梦梦见了那把刀,沉甸甸,冰凉的,刃上淌着几滴血。

【苏鹿】,2014

我的头发长了,比我从前想象的还要长,打着卷,分了叉。每次我洗澡的时候都要洗好久。水声和着模糊的灯光,排风扇旋转的时候和我千里之外的家乡没有区别,就像是泡过木芙蓉的新鲜雨水,顺着青石板慢慢地流到每个缝隙中一样。雪化后的水流进漫长的夏天里,我的脑子里总有这样的场景。

我在哪儿呢?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抹着蒙上一层雾的镜子。烫过的头发长出来一截,乱蓬蓬的,不直也不卷。水滴在瓷砖上啪嗒啪嗒。我是谁呢?总不该是一个在舞台上没完没了唱着咏叹调的歌剧演员吧!

最近每当我画画的时候,我都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么个舞台,也许是舞厅吧,老式的音乐,红色的帷幔,人人都旋转着,名贵的丝绸和旗袍,光线让人目眩神迷。我现在身边的那些人,我也说不好应不应该叫他们同学,我在现实里面不会经常想起他们,也不会和别人提起来,可是我做梦的时候总会梦见他们。从小我就会有这样的梦,像一帧帧色彩失真的胶片。徐庆春是个军阀家提着枪的小姐,江琴是个地下党联络站的站长,夏北芦喜欢坐在咖啡店里看书,穿着一身浅底儿苏绣的旗袍。顾惊云端着盘子,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要点儿什么?”他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让人捧腹大笑了。而我自己呢,我曾经有那么一次机会看清我自己,衣服是棕红色的皮夹克,洛可可式的,夸张的叠堆起来的卷发,轮廓尖利,眼窝深陷。我是在一个商场的橱窗上,一个黄铜的镜面上看到我自己的。我把这个场景画了下来,但是这不是我,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半生记。”我在描画霞光下长长的影子的时候为它取了个名字。半生记。我用了很多灰秃秃的色彩,像是凉凉的雨天一样,让人看着胸闷,心里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要让别人害怕过,我也从来都不怕别人,不怕他们给我各种各样的脸色,但我却开始害怕我自己的画了。想到这个我就开始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