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简介(第3/4页)

陶渊明通过劳动认识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的道理,但事实上他虽然多年亲力耕作,却总是“箪瓢屡罄,絺绤冬陈”(《自祭文》)。勤劳没能使他常得温饱,这就促使他进一步思索自己所探寻的人生之道在实际生活中碰壁的原因,并把它和社会人事联系起来考虑,从而产生桃花源的理想。这是一个农民通过共耕就可以获得温饱的平等社会,虽然只是一个乌托邦,但它是陶渊明毕生寻求的人生真谛的反映。从先秦以来,很多进步文人都对社会现实作过不同程度的批判和否定,但是能够在躬耕的实践中,正面提出人生真谛和社会理想的,却只有陶渊明一个。

陶渊明也是魏晋风流的代表之一。魏晋风流是魏晋士人所追求的一种人格美,或者说是他们所追求的艺术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诗文使自己的人生艺术化。以世俗的眼光看来,陶渊明的一生是很“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来,他的一生却充满艺术气息。他的《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时运》等作品,都是其艺术化人生的写照。他求为彭泽县令和辞去彭泽县令的过程,对江州刺史王弘的态度,抚弄无弦琴的故事,取头上葛巾漉酒的趣闻,也是其艺术化人生的表现。而酒,则是其人生艺术化的一种重要媒介。萧统说陶诗“篇篇有酒”,在诗歌中大量地写酒,确以陶渊明为第一人。此前阮籍虽然也好饮酒,并且酒在他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但酒对其诗歌的影响毕竟还是间接的。陶渊明却把酒和诗直接连在一起,从此,酒和中国文学发生了更密切的关系。他以《饮酒》为题一口气写了二十首诗,写尽了饮酒时的心境,或借饮酒以求得性情的真,表现隐居的得意和对世俗的轻蔑;或借酒来排遣苦闷,或借酒醉来放言。

归隐田园的生活扩大了陶渊明的诗歌题材,使他成为中国田园诗的开创者。他的作品今存诗121首,赋、文、赞、述等12篇。其中描绘田园生活的篇章,是他最富特色的代表作。前此的诗歌创作中,并不是没有表现农村生活的,《诗经》中的《七月》等篇就是。但那是“国风”民歌,文人作品中则基本没有。陶渊明的同时代诗人,把山水带入诗歌中来,但是山川林木对他们来说只是审美对象、观赏对象,在短时间的游览观赏中,牵动情怀,流连忘返。他们向往山林,甚至隐遁山居。但是山林与他们的关系,是被观赏者与观赏者的关系。他们虽身在自然之中,而其实心在自然之外。他们只是从自然中得到美的享受,得到宁静心境的满足。他们与自然并未融为一体。我们读金谷宴集的诗,读兰亭修禊的诗,了解到他们在山水的美面前,有许多感受、许多思索,但是他们与山川的关系,仍然是主客的关系,并未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其中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并未生活在其中,他们另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山水只是其生活的一种点缀。

陶渊明就完全不同。他不是优游山林的富足名士,自然对他来说,不只是审美的对象,也是生活的需要。对于田园来说,他不是欣赏者、旁观者,他就生活于其中,与之融为一体。他看自然,已经不只是山川林木,而是田陇村巷、牛羊鸡犬,是村落田园生活中的自然。他的诗里,没有过多言及他对山川的美的感受,但那美的感受却实实在在地流注在字里行间。山间的霜露,村落的炊烟,扶疏的林木,以至微雨好风,狗吠鸡鸣,无不与他的心灵相通,与他的生命一体。他不必特意追寻山川的美,因为山川的美就在他的生活之中。明代钟惺在评论陶诗《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时说:“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副旷达之语,所以为真旷达也。”(《古诗归》)陶渊明之所以开创了田园诗,使田园生活成为后来诗文的一个重要题材,原因就在于此。但后代崇尚隐逸的士人,大抵只是暂时归隐田园而已,将田园当作暂栖之地,亦仕亦隐,甚而只是将田园生活当作一种寄托闲情逸趣的理想生活,而很少有人是像陶渊明那样真正过田园生活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的又一大贡献,是创造了一种情味、韵味极浓的冲淡之美。这种冲淡之美,就创作而言,既是一种意境的追求,也是一种语言的追求,“一个诗人只有当他善于把自己的东西放进诗中,只有当他开始用自己的诗的语言说话的时候,他才是一个诗人”(伊萨柯夫斯基《谈诗的技巧》)。陶诗节奏舒缓而沉稳,给人以蔼如之感;陶诗多用内省式的话语,坦诚地记录诗人内心细微的波澜,没有夺人的气势,没有雄辩的力量,也没有轩昂的气象,却如春雨一样慢慢地渗透到读者的心中。他的诗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曲折的结构,纯是自然流露,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体验真切深刻,所以只须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就有久而弥淳的诗味,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样一种精神境界,留给读者无尽的向往,而美的感受正在这无尽的向往之中。他表现这样一个意味无穷的冲淡的美的境界,用的是与之相称的近于口语的质朴言辞,如“种豆南山下”、“今日天气佳”、“青松在东园”、“秋菊有佳色”、“悲风爱静夜”、“春秋多佳日”,都明白如话。然而,平淡之中可见绮丽。平平常常的事物一经诗人点化便顿时具有了生活情趣,其魅力在于性情的自然流露,在于它内在的感情力量。当然,陶诗的语言并不是未经锤炼,只是他锤炼得不露痕迹,显得特别平淡自然,正如金人元好问所称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待”字、“掷”字、“贮”字,都是常见的动词,看似平淡,但用在这些诗句中,却又显得异常有神采,陶诗的这个特点,苏东坡十分精辟地概括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