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第3/7页)

最后一联,任渊解释说:“后山(陈师道)自谓其材本自不及程、仇,不待议礼乐而判优劣也。”诗人是在感慨未能像隋代文中子王通的高足程元、仇璋那样,能够制礼作乐、流芳后世,有愧于曾先生的提携。

此诗感悼至深。对于第二联“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许彦周诗话》评为:“近世诗人莫及。”

唐人同题材的诗,有着不同的面目: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李白《对酒忆贺监》

贺监即贺知章,是李白的贵人,他和李白的关系,类似于曾巩与陈师道的关系。《对酒忆贺监》的优胜处,在于一气而下,句无遗义,读两遍就能背下来。《南丰先生挽词》则更多顿挫之处,需要你中途停下去想,去寻味。

两诗相同的是作者沉痛的心情。不同的是李诗主讲与贺知章的交往、人事的代谢;陈诗诉说人生追求,激扬尊德行、道问学之精神。李诗重情,陈诗重志。

两者无高低。“诗言志”并非天然优于“诗缘情”。至于你更喜欢哪种风格,还要看你自己的天性。钱穆先生在《人生十论》里说,人生有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跟普通动物的诉求一样,即让自己的生命活着;第二个步骤是做好自己的事业,以尽自己在家庭、社会中的责任;第三个步骤则是发展自己的天性,最终“足于己,无待于外”,达到德性圆满的境界。

钱穆先生特别提到,每个人的天性是连自己都不容易察觉的,需要不断尝试才能发现,例如同样的古文,你喜欢韩愈还是喜欢柳宗元,需要细细读过方知。

不读韩而斥柳,不知柳而斥韩,都是妄举。在这里,把韩柳换成唐宋诗,也是一样的。唐诗和宋诗并没有高下之分,我们各依其性去做出选择,才是最重要的事。已知唐诗的好,先别忙着轻薄宋诗,且看宋诗好在哪里,未尝不是为发现自己的天性而尽责。

瘦之道

瘦劲,这是宋诗的一大特点。乍看上去,这两个字有点费解,但如果细读宋人的作品,则不难触摸到它们的温度。

瘦劲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扫去各种起装饰作用的言语,直抒生命感受。且来看看下面这三首唐宋诗家的作品:

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时。

轻箑烦相向,纤恐自疑。

烟添才有色,风引更如丝。

直觉巫山暮,兼催宋玉悲。

——杜甫《雨》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

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

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

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

——李商隐《细雨》

潇潇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燕子经年别,梧桐昨梦非。

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

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陈与义《雨》

前两首为唐诗,后一首为宋诗。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就拿陈与义的《雨》与李商隐的《细雨》作对比,以此来说明宋诗的风格。这是一个很独到的眼光。

可以看见,上面所列的三首诗中,前面两首在风格上并无太大的不同,都是情景一体,从字面看,景写得漂亮好看,情也表达得恰如其分。把两诗的作者名字换过来,你不会觉得有何不安之处。

但陈与义这首则不同。写这首诗的时候,陈与义正滞居京城,等待任命,心情苦闷,遂有斯作。这首五律的写法,与杜甫、李商隐的诗是不一样的,它起句平平,但第二句就出新意,“稳送祝融归”,祝融是火神,雨灭火,意为送走夏日,如此表述令人眼前一亮。“燕子经年别”是在怀旧,“梧桐昨梦非”说迟暮之感,都是诗人自诉心曲。第二联就突出情感,节奏很快,不像唐诗那般步伐雍容—前两首唐诗,到第二联了仍在优哉游哉地写景,个人情感隐而不发。

第三联是陈诗亮点。“一凉恩到骨”,“恩”字极其醒目,且属于反语正说—凉意袭人,诗人却说这是“恩”。这种表述,逼得你不得不停下来咀嚼作者的用意。

末联的意思,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相同,说自己在京师这样繁华的地方,生活窘迫,等待的又是不能确定的命运,何去何从,实在怅惘。

陈与义这首《雨》是很典型的宋诗面目,它不漂亮,不好看,粗粗读来,不能引起你的遐想,甚至有些怪异。例如“一凉恩到骨”这种句子,第一眼看去,不会感到舒服,然而它却意蕴深长,值得你去沉潜玩索。

很难说这三首关于雨的作品孰优孰劣。不过从表达手段看,陈与义诗无疑令人耳目一新,让你很容易把他这首诗与其他同题作品区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