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篇(第2/7页)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隐《泪》

这种情感,在宋人的词作里表达得丝毫不让唐人,令人读来为之一恸: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欧阳修《临江仙》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安石《南乡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八声甘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贺铸《鹧鸪天》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水龙吟》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宋后学唐而能有成就的诗家,屈指可数,清人黄仲则是其中一个,但黄仲则的语言天赋,放在唐宋也属翘首,有其骨子里的不可学之处。方今学诗者,宗唐而无唐人天资,取其物华而不修骨干,不知唐人伟大之处,就是把“诗缘情”发挥到极致,后人即便天纵聪睿,也难出唐人藩篱,下笔就步唐音,直抒胸臆,往往一学便像,一像便死。

宋诗自唐诗而来,又不为唐诗所笼罩,在于其拥有独特的述志方式。古人重诗,因为写诗在骨子里就是写“人”字。君子不重则不威,人的分量有多重,诗才有多少分力量;人的境界有多高,诗才有多高。无高洁人格、远大追求,欲将“人”字写好,则是求马唐肆。陆游所说的“工夫在诗外”,深意可达于此。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

此诗写的是黄庭坚最尊敬的宋人——苏轼,此作问世前一年,苏轼病逝于北归路上,此作问世后三年,黄庭坚去世。

这首诗无一景语,历来为学者称奇。“时宰欲杀之”,说的是苏轼处境之恶劣,即便是他被贬到了岭南,当权者仍然对其心存忌惮,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在这种环境下,如果苏轼心理承受能力稍差,不免会在岭南任上郁郁而终。但他没有,而是自适其适,安心吃惠州饭,逐一唱和陶渊明的诗。这种人生境界堪可比肩陶渊明,是以黄庭坚说:“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末联的“出处”二字,“出”指东坡出仕,“处”音chǔ,指陶渊明归隐不仕。陶苏二人一隐一仕,情况不同,但人格中的坚韧、高洁,则是相似的。

要描述人格如此伟岸之人,任何高言大句都是困难的。黄庭坚采用极枯淡的笔墨,拾阶而上,一句一意,不媚不谀,将苏轼推到与陶渊明等高之地,是非常高明的写法。

读到最后,诗意并未走完。这遒劲质直的四十个字,并非只是说陶渊明或苏轼,而更是作者自己的生命追求。

这就是宋诗,它不好看,甚至读来不上口。但若能细究其义,则蕴意无穷。

再看这一首:

早弃人间事,真从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

不应须礼乐,始作后程仇。

——陈师道《南丰先生挽词》

这是陈师道惨淡经营之作。南丰先生即曾巩,曾经教过陈师道写文章。因为得到曾巩的提携,陈师道逐渐在士林出名。苏轼很欣赏陈师道,想收他做门生,但陈师道“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他只对曾巩执弟子礼,拒绝了苏轼。

“早弃人间事”,这句是说曾巩逝去得早。“真从地下游”,作者恨不能陪先生到地下,随侍曾先生的左右。“从地下游”之说有其来历,白居易《哭刘尚书梦得》:“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邱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这里是说,先生虽然不能复生,但先生的文章却像江汉之水,永流不息。杜甫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安石说曾巩:“曾子文章世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陈师道此联出处在此。

“身世从违里,功言取次休。”晋人杜预认为,在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件不朽之事中,立德不可企及,但立功与立言这两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陈师道是说,曾先生这一生,有顺利也有坎坷,然而诸多的蹭蹬损耗了他的生命,使他未得高寿,以致立功与立言两个事业戛然而止,令人痛惜。

诗里的“从违”,“从”是顺遂,“违”是坎坷,但这里更多是指“违”。在古人诗中,正反义并举的一个词,其义常落在一端。如李商隐的“浮世本来多聚散”,诗人伤心的是“散”;苏轼的“存亡惯见浑无泪”,意思是惯见“亡”而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