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吉凡克斯(第2/5页)

我慢腾腾地上了车,感觉这夜慢慢地红亮起来,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闪着黯淡的红光。“被火烧过的日子没有清晨”,这话是谁说的?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飞快地跑起来,整个城市渐渐缩成一个黑点,一个远方的朝圣者肩负香袋,蹒跚地出现在前方,我们跟着他,听见远处钟鼓齐鸣,绿柳丛中灯火明灭,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显露出来。

那就是著名的绿柳堂,本市最伟大的日出之地。绿柳堂附属餐馆只对会员开放,叫做“悟空斋”,听起来像是孙猴子开的,其实是追求真理的意思,这真理执行美国作息时间,凌晨两点营业,六点打烊,两头不见太阳。也就是说,这时候中国人都在做梦,美国人在算计邻居的老婆,伊拉克平民庆幸又多活了一天,至于日本人,咳,谁有工夫搭理日本人呢,而我正坐在绿柳堂,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郞,慢慢想起了那个不爱钱的猴精。

餐前是四道开胃小菜,都是素的:芹菜根、白菜心、红薯叶、南瓜苗,清清淡淡,十分爽口。没有酒,只是香茶一盏,泡得绿酽酽的,捧在一个漂亮小姑娘手中,我还以为是喝的呢,没想到只是让我漱漱口。“正菜马上就来,”美丽的老板对我说,“您先漱漱口,漱漱口才能品出味来。”

“是什么啊,搞得这么隆重?”怎么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岁,风度容颜绝佳,虽然裹在严严实实的旗袍里,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解释什么是“风情万种”,看得我心都碎了。“没什么特别的,一点小玩意儿,入不了高人法眼,您不嫌弃就最好了。”

四个小姑娘推着一张帘帷严密的桌子走过来,桌上倒扣着一只大碗,釉白如脂,青花宛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美丽的姑娘飘然而来,步如杨柳拂风,伸手揭开了那个碗,我看了一眼,觉得身上一麻,腾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她大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最爱的那道菜:活炙猴脑!”

桌下轻轻响了一声,我心头冰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只毛皮油亮的猴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一脸的顽皮,我伸手摸摸它,它一下嘟起了嘴,像个不情愿的小孩一样拿白眼瞪着我。它知道些什么?

美丽的姑娘拉我一把,“汤滚了,可以吃了,”说着把勺子伸过去,在那堆沟壑纵横、肥白腻滑的脑上深深地挖了一勺,脑翻翻滚滚地蠕动,我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冲着她直翻白眼:“你!你一个姑娘家,你……”

她不愠不怒,把勺子放进咕嘟翻腾的汤锅中优雅地涮着,像蝴蝶飞过娇柔的花:“您忘了一句话了:众生平等啊,猴子跟猪牛羊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猪脑羊脑能吃,猴脑就不能吃?就因为它是活的?”她把涮熟的猴脑倒在我的碗中,“所有活的都会死,所有死的也都曾经活过,是不是?”

我还是吃不下,喉咙滚滚涌动,扭头看了一下我的朋友,他进来后就没说过话,这时突然笑起来,“不吃也没关系,可你知道这菜值多少钱?”

“多少?”

“两万七千六,这还是贵宾价。”

这意思还是让我吃,我慢慢坐下,用筷子头挑了一点放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发着牢骚:“即使是……那也不用这么贵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金丝猕猴!国家级保护动物!”美丽的姑娘又挖了一勺涮起来,“都说吃脑的时候猴子会吱吱叫,全错了,全错了!虽然脑是神经中枢,可脑本身并无痛感!它一点痛苦都没有!您瞧,没有绳子没有锁,可它就是一动不动。为什么?因为这是我们改良过的!高手驯化,局部麻醉,还有……光麻醉手术就要花几千元,既不能坏了脑的鲜味,又得让猴子保持清醒,这些可都是成本!”

我欲哭无泪,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就直接吞下。这姑娘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点着,美美地吸了两口,俯身递给了猴子,“来看啊,这是我们发明的一个余兴节目,只要给它烟抽,它就会对您作揖,瞧,多么精彩!”

我蹲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只可怜的猴子,它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两手交握,像拜佛一样连连作揖,这是在求我,还是在感谢我?我一下呆住了,傻乎乎地望着它,这猴子作完了揖,又开始搔起痒来,搔着搔着,突然咧开了嘴,对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

它居然在笑!它居然还会笑!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脑袋里轰轰地响,她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吃了。又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又张开嘴吃了。慢慢地,那个小小的脑壳就已经见底了,烟头吧嗒落地,淡蓝的烟幽幽浮动,带着一丝隐约的暖意。美丽的姑娘说:“好吃吧?这可是人间至味!不瞒您说,多少大人物到我这儿来点名要吃,我还不卖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