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做个好人便好 (第5/13页)

“你也歇歇吧。路上泥泞,今晚别回去了。”他轻声说。

常玉儿回头看着丈夫,旋即垂下眼帘轻轻点头,唇角依稀的笑容中还仿佛带着少女般的羞涩。

正在此时,有个人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扎了进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好半天才调匀了呼吸,问了一句:“海塘没事儿吧?”

“张少爷,你怎么来了?”

“我见这么大的风雨,怕海塘出事儿,见雨小了些就过来看看。”张謇喘着粗气道。

古平原心下一沉,瞬间竟有些感动得说不出话,再不敢像对孩子说话般随意谈笑,而是郑重其事道:“你请放心,我方才巡视过一趟,海塘安然无恙,这‘纵横鱼鳞塘’已然大见其效。”

“那就好。”张謇神色放松下来,忽然又苦着脸一捂肚子,“有没有热茶?我着急跑得岔了气,疼死了。”

留张謇吃过晚饭,见夜色已深,古平原便坚持要送他回家。张謇也没有推辞,等到出了塘口,他忽然说:“我还没见过晚上的海塘呢,你看,月亮都出来了,正易钓诗。”

古平原微微一笑,举步向着塘边走去:“钓诗?呵呵,别人到海边都是钓鱼,张少爷可真是风雅,要用月色海风来钓诗,可惜我是个生意人,只会打算盘,不懂这些,倒让你见笑了。”

“不对吧。”张謇边走边说,“我怎么听说,你曾经是个举人呢?”

“谁说的?”

“邻县修塘的京商说的啊。他那天不是送盐工过来嘛,提到了此事,有人又传到镇上去了。”

“哦。”古平原想起来了,那天王天贵确实当着众人的面说过这话,却是为了羞辱自己。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时想想,像上辈子一样。”古平原长长出了口气。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被革去举人,只想问问,抛掉了四书五经八股文,拿起了算盘秤杆收支簿,你心中就没有遗憾吗?”

自从古平原弃儒从商,这句话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问的人居然是个十岁的孩子!古平原一时百感交集,他知道不能像对普通孩童那样来看张謇,甚至也不能拿他当个寻常秀才,想了想道:“读书是为了何事?”

“齐家治国平天下!”张謇想都不想便答道。

“如何去做呢?”

“当官儿啊。或者牧民一方,或者施政一省,甚至当上宰相,掌管天下的民政,便可造福一国。”

“嗯。”古平原淡淡一笑,“‘士农工商’,士人排在第一,这是孔子定的,孟子也这么说,董仲舒、房玄龄、朱熹也都如是说,天下人便都跟着这样说。”

他的笑容中带着些讥诮:“你觉得读书人最大的成就是当上宰相,就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李林甫、蔡京、秦桧、严嵩还有本朝康熙时的明珠、乾隆时的和珅、嘉庆时的曹振镛、道光时的穆彰阿,这些人哪个不是读书人,又有哪个不是宰辅?他们的名声你总听过吧,你真的相信他们心中有百姓吗?靠他们,百姓真能过上好日子。”

“你这么说未免以偏概全。”张謇并不服气,反驳道。

“窥一斑可见全豹。不错,我方才提到的,确实是有名的奸臣权相,那其他人呢,无非就是庸庸碌碌,尸位素餐,拿一份国家俸禄,再拿一份按照规矩应得的好处,这样的官儿如今已然算是好的了。我曾经听一个商人说过,他经商几十年,处处都用银子开路,无往而不胜。你想想看,一隅之地,一城之商,便可以贿赂而横行无忌,放之四海呢?张少爷,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我说的这个拿银子开路的商人,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商首领李万堂。堂堂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各省各县,更是一片浑浊,早就不是你在书中看到的清明之世了。”

张謇沉默着,忽又不甘心道:“照你这么说,圣贤书就无用了?”

“谁说读书无用,人不明道理岂不与禽兽无异。我是说,想过好日子,不能指望当官的大发慈悲。士农工商,其实最无用的便是士,农人种粮,工人造屋,商人来往各地互通有无,压根就不用官儿来管,老百姓一样过上好日子。”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言论,张謇听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连朝廷都不要了。”

“有何不可。”古平原看着张謇的眼睛,忽然想起当初在醇王府的后花园,自己对着慈禧太后说的那番话,缓缓道,“其实商人也可立国。”

“商人立国?”张謇仿佛一下子看见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眼睛发着亮光,既迷惑又兴奋,想了半晌道,“我打听过你的事儿,在山西把十八家大票号占为己有又还了回去,在京城又得了天下第一茶,真比当官坐衙还要威风,还要痛快。”张謇眼里露出向往的神情。

古平原一时兴起,对着张謇说了许多他平日藏在心中的话,回过味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更怕自己误人子弟,弯下腰拍了拍张謇的肩膀:“那些威风事也不过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至于说‘商人立国’,即便有此事,也是好久以后的事儿了,终我一生,终你一世,也未见许能见到。你想当官治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并没错。我还盼着出个明事理的清官呢,那我们商人的日子就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