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十日之后。

昔日的天王府,如今的两江总督衙门修缮一新。江宁城中官员皆来道贺,当着满城文武的面,曾国藩亲自手书雍正朝名臣孙嘉淦的“居官八约”,以斗大的金字刻于正堂影壁。

“事君笃而不显,与人共而不骄,势避其所争,功藏于无名,事止于能去,言删其无用,以守独避人,以清费廉取。”

这八约仅有四十二字,但是曾国藩抑扬顿挫,每读完一句都要停上半晌,各官员垂手而立,静静聆听。

终于读完了,曾国藩却仿佛意犹未尽:“各位,这居官八约,可谓是道尽为官之道。真能都做到了,不失为一代名臣。本督就以此与各位老弟共勉。”

众官齐道:“大人请放心,我等一定尽心报效朝廷,事无趋避,一心为公。”

“如此甚好。”曾国藩神态蔼然地点点头。

古平原今日也被请了来,延入正堂与众人一道见礼。他四下一看,周围的人至不济也戴个素金顶子。自己是“一品老百姓”,与这群官站在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他正想着,忽听堂上有人招呼:“古东家,请上座。”

“叫我?”古平原心里疑惑,抬眼相望正碰上曾国藩举目示意,他迟疑一下走上前去。

满城文武面面相觑,艳羡中夹着惊异,闪开一条路,让古平原走了进去,看着这素衣布袍的年轻人被曾大人唤到堂上,亲指座位,与江宁将军、藩司、臬台、学政等人坐在一起。

众人迷惑不解,曾国藩看在眼里,捋了捋胡子,开口说的却是一件绝不相关的事情。

“各位,仰仗圣恩洪福,江宁克复已近一载。大概你们也听到了不少流言,说湘军怎样、又说朝廷怎样,无非是以小人之心捕风捉影,甚至用心险恶。比方说这座总督衙门吧,从前是洪逆的伪王宫,于是就有人指着衙门口,说本督有不臣之心,不然怎么会将这处地方作了起居办事之地呢。”

这话在两江官场中流传已久,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议论过,可这又是绝大的忌讳,平日里在背后谈论,都要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生恐一不留神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万一传到曾氏弟兄的耳朵里,那是自取其祸。

现在听曾国藩自己提起,众人无不诧异,但也愈加警惕,担心是这位总督听了什么人的告状,要当场发作。这时候谁出头谁倒霉,堂上堂下顿时一片寂静,连声咳嗽都听不到。

“这话倒也说得不错,本督将此处作为两江总督衙门,确实是有一番用意。但是此心昭昭可对日月,并非旁人所说有什么谋逆作乱之心。”曾国藩徐徐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洪秀全曾经在天京称帝,以至于长江南北同时有两个皇帝,这在大一统的儒家看来是绝不能忍受的,将伪王宫作为两江总督衙门,就是要昭告世人,洪秀全的王宫最多只配用来当作大清臣子的公堂。

等曾国藩说完,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刚才是无人开口,这时却都担心说得慢了,把奉承的好话都让人说光了,个个争先说话。

“幸得皇上圣明,慈圣在朝,明白我心实无他,昨日派钦差送来一块钦赐匾额,恰逢衙门修缮完工,正好悬于正堂,以谢朝廷恩赏。”等人群稍静,曾国藩把手一摆。

后面早有准备好的工匠抬着一块蒙红挂彩的硕大匾额过来,架起高梯,就在满城文武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匾高高吊起。

—勋高柱石!

“曾大人十年艰难,百战破敌,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于将倾。放眼朝野勋贵重臣,除了恭亲王之外,能当得起这四个字的,也就只有曾大人了。”座上属江宁将军官阶最高,他先开了个头,满堂随之都是赞叹之声。

“各位言重了,我与诸公一样,也不过是大清一名臣子罢了。”曾国藩脸上始终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情,他又指着照壁,“就像这‘居官八约’所说,‘事君笃而不显’,忠君千古事,功名身外事,愿与诸公共勉。”

要论功劳,如今的大清朝,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曾国藩劳苦功高,他说功名身外事,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

“江南再度归于皇图,百姓重受孔孟教化,这都是可喜可贺之事。然则湘军能摧城拔寨,却不能治理民生。江南如今满目疮痍,若想再现盛世繁华,还要靠诸位父母官爱民如子,牧民以恩,多为地方休养生息,多为朝廷作养人才。”

话风至此一转,曾国藩已然拿出了两江总督的职权,将话题拉到了民政上,众官员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我说的人才,不是只会读书做八股文章的秀才、举人。江南民生凋敝,急需通经济,懂实务的人,诸公要善听善用这样的人。有时候十个秀才不见得能让一户人家吃饱饭,可是一个商人却能喂饱通省百姓的肚子。古东家,你说是不是啊。”曾国藩含笑侧头,问向古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