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6/7页)

她手头死死捏着黄锦麟的死,而我们本没想纠结于黄锦麟的死活,只愿探得一息采青的气。

接着,我们竟记不得她说出的名字,这个生疏、新鲜甚至普通而又好记的名字,我们偏偏记不得,却只牢记了她否定的名字。

她说,“我不叫采青。”

我们被故事拽着走,结局也全然不是我们期许的。事件这么残暴,又无耻。我猛然意识到,人呐始终苛求四周,依附恶行,热衷腐臭,如此之快,快过刀锋;人的这些个惊惶、害怕、冷酷、残暴都撑着“活”这个字。不,不,不止这些,有时人撕掉妆容,只为更长久地品尝“活”的滋味。人按着道德秩序走步子,总不能敞亮,“活”这个字也无可避免地日渐衰变,然而这衰变又只无限接近于死,若加了个恶,这未自杀的状态必会拖延衰变的速度,而人的身子也因此愈来愈重了。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而早逝去的日子也是倒退着死的,昨天,昨天,又一个昨天。说到底,我们做啥子都没用,真令人绝望,就像夜里的瞎子吹熄的蜡烛。一次再一次,来了还再来。

故事的现实由此拐向了虚构,起码此后的故事有了虚构的野心。后来事件的顺序我已记不大真切,更令我困惑。我问过爹娘,他们的答复更没个确切,并反复修改。

此刻的天几乎是黑的了,我们翻了山就会下山,下山的山坡像是一种飞翔。回到家许是已有人等了半晌;许是我们在床上枯坐了一夜,待到翌日阳光泡开了黎明他才匆匆赶来。我们或是他哐啷一声响开了门,他的嘴皮子一啜,凑上来要对我们讲。许是我跟父亲慢悠悠地上了床,并没搭理他;许是我和父亲慢悠悠地下了床,并没搭理他。不晓得是哪一个。他的模样有些尖酸,觳觫着身子,像被寒气沁了骨。他走上来低声絮语,我们竖着耳朵听不出个名堂。我娘说相比上一回不那么的真诚,这次他更温顺。他说他叫温良恭,是他们的邻居,出事前他瞧见了一切。说完眼珠子越过光线的视野盯着门外浪游的夜。

冷风携着夜刮来,撞上灯光时又推迟自个儿的结局或是绕过去挨上黑夜的另一头。虽是经了时间或者心口的磨损,我们怀疑的惯性依旧难消。我和父亲都被采青这名字折腾得够戗,几乎着了魔,逮谁问谁。这不,好容易又逮着个,于是父亲抢先开了口:“你娘叫啥名字?”

“你说啥?”

“你娘叫采青吗?”

“我娘不叫这名字。”

温良恭的心思全在自个儿身上,接着说,声音呜咽呜咽,像哭泣:“我本是不想说的,可做了亏心事一般,总是怯虚虚的,跟旁人说又不顶用,只能给你们说,你们嘞可逼不得我去作证,纵使要挟我也是没得用的,过了今日我便会否认。我只为要解解这心头的忧闷。那日归到家,浑身湿漉漉的,那露珠沾上人没个知觉,吃过饭听那落簌簌打了窗子响,本是要睡的,往日的这时候早睡了,偏偏今夜这困是缓了又缓。隔壁的吵闹声是在我快要睡着时传来的,又是一阵翻来覆去,不得已,出门瞧个究竟。爬上墙头不顶用,谁叫这是个黑咕隆咚夜。翻了墙,踮脚到他们家的窗台下,才窥见这家丈夫正抽打闺女,真是个狠心贼,嘴头子还骂骂咧咧。这闺女咬了牙没吭气。可苦了闺女他娘—对哦—她娘叫作采青来着—这么些年邻居也不晓得是哪个采青—”

“你说啥子,哪个叫采青?”

若是细细思量一番,也会瞧出端倪,可我们早被误导了—是女儿,不是儿子。舅舅强奸了自个女儿?这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的了。无论前一件还是后一件,而舅舅又统统认了罪,且没一点强迫的样子。据姥爷的说法舅舅显然是知晓这个女儿(姥爷误以为是儿子)的,一直跟了十来年。舅舅这个恶棍的重量已是一日重似一日,再难回头了。

“然后嘞?”爹急切切地问。

没曾想这当口竟来人断了温良恭的讲述。这个我儿时的玩伴一脚踏来,满身笼罩着雾霭一般毛茸茸的、颤巍巍的肉欲味道,一步一步地踏上我的心口,一颤一颤地。她的身子她的欲望这么的活灵活现,烘烤得周匝如此干燥又没甘心,便又在我心口放了一场火,这场火燎哑了嗓子。我惊出一身冷汗,斜乜了爹瞧他怎么个应付。我祈望能联合爹娘甚至温良恭共同抵御这个敌人,现如今她已成了我们与现实、我们与我们、现实与现实之间的一道屏障,成了我们的劫数,令人猝不及防。毕竟是女人,娘的反应最伶俐,叫一声:“哪个风吹了你来?”温良恭早愣在那儿,咕噜咕噜,唾液已将预先的话头淹死在喉咙。女人肥硕的身子翻腾几下挪进来,刚定定神儿,又仿若趴伏一般喘息,浓郁的女性气息杵在那儿,鼓涨着,风儿一来,疯狂地抽搐,丰满的性欲蹭着桌子、椅子、墙壁甚至是门外的槐树仿佛正与它们交媾。爹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心上也是滚了几滚。我猜得没错,爹的意图太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