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的名字叫保田

我到这个年纪才记起我父亲。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不记得。母亲从没告诉过我,然而,我母亲死了。临死前我守在她床前,拽着她枯槁的手;月光爬到她脸上,我期望她能说些玻璃窗外的事。直到断了气她还在重复那句话,我要死了。是的,她死了,就像没死过一样。然而这时我才记起我父亲。

你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没任何征兆,母亲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天我们跟往常一样吃了晚饭,饭后他照旧出去走走。我坐在藤椅里缝裤子。他在门外走了相同的时间,回来摁了我的手—他摁了我的手—然后跟我说我出去找把刀,就像出去走走那样。他从此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我问我母亲:我爸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说你爸叫这个名字。

我爸的名字叫什么?

你爸的名字叫保田。

爸你的名字叫保田?我说。

没错,叫保田,而且你爸就是沿着门前的这条路走的。母亲躺在床上抬抬手说。

屋里收着所有蜡烛的光。妻子坐在角落里落泪,我甚至瞧不清她。漏进来的风灭了光,她起身找了火柴点燃驼背的蜡烛,接着,房间的样子再次显出来,她坐在先前的角落里继续抽噎。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母亲肿胀的双腿躺在褥子里。如若母亲没这么快离去,定会再次翻身骂她。妻子的两条细腿支起她的肚子,抖着身子站起来。她掀开母亲的褥子,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她的口气很像我母亲。

我说,你掀开它干吗?

她铺平母亲隆起的手,盖好褥子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说,我很快回来。

妻子却还在掉眼泪,她说,你走了儿子怎么办?

我说,我没有儿子。

妻子说,会有的。

我说,儿子还没出世呢。

她说,他会出世的,等他出世看不见他爸,我该怎么跟他说。

我说,是啊,我该跟他怎么说。

儿子说,你去哪儿?

我说,儿子,我去找我爸。

儿子说,你爸的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爸的名字叫保田。

儿子说,爸你的名字叫保田。

我说,儿子,你爸的名字不叫保田,我爸的名字叫保田。

我坐在道旁的石子堆里,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压低。一群人朝这里爬上来,他们一起一伏,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冒出头,像是风过之后的麦田。走在这条蜿蜒匍匐的道路上,我看不到尽头,即使能看到些什么也是一片热气。走了这么久,我没遇到一座城市,更没路过一个村庄;倒是不少树影替我遮过日头,使我有过短暂的休憩。前面是下一截道路,是山坡将它浮动起来。我继续向前走,路上没有鸟群,没有蛙虫,也没有犬吠。两旁全是绿得旺盛的荒草,等麦田里的稻草人指了方向我才坐下来休息。石子堆烫疼我的屁股,但我仍然坐着,然后云层的阴影漫过树影。接着,我望到他们朝这里爬上来。刚才在前一个山头的路上,我曾从他们身旁走过。当时他们停止了前进,正陷在坑道里,日头晒上他们的脊背。他们的双脚划过砾石,艰难地喘着粗气,转身望望四周,整个天空低垂在眉边。他们看见我时,他们的目光像是望到一里之外的山坡。没有一丝风,他们的呼喊在我背后的世间回荡。我没有回头,步行往前走,终于听不到声音,现在路贴着地面向前延伸;我从一个又一个的山坡上冒出头,再从一个又一个山坡下消失了头。直到这棵树,我才觉察走疼了脚,坐下来不久,呼喊的声响再次传来,我还是看到了他们疲惫的身影,以及愈来愈短的目光。

你们从哪里来?

他们走过我,继续走了一段,再走一段,行进的速度没有缓慢,甚至连身子也没斜过来。

你们从哪里来?我又问。

你别挡道,一个人说。

你们知道到下一个村子还要多久吗?我问。

你别挡道,另一个人说。

我看不出说话的是他们中的哪两个,他们肤色相近,而且同样的大汗淋漓,即使长相也因为相同的扁平的脸而分不清楚。

我离开这一边,来到他们的另一边,绕过他们的脚步,对这边的人们说,你们知道到下一个村子还要多久吗?

我们就是从下一个村子来的。一个人说。

我知道,我说,到下一个村子还需要走多久?

你走了多久?一个人问。我难以判断这个人是否是上一个回答者。

我还没去过下一个村子,我不知道多久。我说。

我是问你到这儿走了多久。

也许这么久。我张开胳膊丈量。

你再走这么久,如果遇到一条河,沿着这条河走,遇见桥别拐弯,继续走你就会找到。

我没能停下来。我们走在狭窄的道路上,道边长满了杂草。这条路继续飘飘荡荡地向前延伸,我们开始拐进荒野里,可我们并没有因为前路荆棘而放缓了先前的速度。日头仍旧浓烈,他们的气力像是被阳光所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