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4/7页)

这时候天早已慷慨地黑了。这夜仿佛是垂直的,分外的空,又分外的静。原本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瘪陷也因了黑的存在消弭了不平整。“夜凉了。”姥爷说。我们抬着椅子走,我抬起这头,父亲抬起另一头。我是倒退着的,父亲又得计算好我的速度,所以我们是慢吞吞地几乎是没移动地将姥爷抬回屋里。父亲打开白炽灯,灯光刷亮了我们。姥爷歪斜着—不—姥爷并没歪斜—椅子歪斜着冲向墙角。一种不可遏止的兴致攫获住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呼喊,声音响动着撞向四壁,就像他的声音后面还有个声音在呼喊。好几只白蛾子扑打灯泡,好几块几乎是罩了半拉屋顶的影子扑腾下来。

“这屋子坐落在村上几乎是最好的位置—差不多是中央—村中央是一块大洼地,每逢夏季落了雨都会填满,并把多出来的水溢到街上去,溢到每家每户去。那是村里少见的高大屋子,都快赶上树木的个头了,年头也经了好几辈。屋子早破损不堪,却有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并是蹲伏着的,屋脊弓一样紧绷着,整个儿跟马上就要被弹到半空里似的。这屋子的女儿打一出生便饱受关注,除了家族荫庇,长相漂亮便是最大的缘由了。她初经人事便是人们性幻想的对象,一处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圣地儿。她家虽家道中落,但现如今也算得上阔绰人家,就连那屋子的一砖一瓦即使碎成了砾块儿也是个不肯就范的傲然性子。她爷爷早死了,她爹也是勉强撑着屋顶子,她娘则是个久病卧床身,你们是没瞧见过,那身子瘦削又刁钻,任由那骨头白森森地支楞着,跟一把支了一半的帐篷差不离。她每天早起都到镇上给她娘抓药,早饭前准时归来。虽是粗布衣裳,却掩不住女人的光辉。她抓药的每个早晨像初升的太阳照亮村上的每个男人。正值隆冬或夏日,她只身一人挎个小篮子,低着个头,一路去一路来。大家都冲她喊:‘嗨,采青。’她则低眉顺眼地回一句:‘嗨,建军。’‘嗨,红强。’‘嗨,广元。’然后走过去,一直到家里,当他人瞧不见时,她便开始低声哭泣,引来父亲的呵斥,这才怯生生去煎药。自从待到嫁人的年龄起,她身边没少过追求者,却从没哪个人能让她展眉一笑。她爹定然挑来又选去,迟迟找不到意中人,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真是红颜命途舛,哪个料到,不晓得是哪个日子,又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谣,说采青的肚子竟然大起来。他爹气坏了,逼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却说不出。这样经了三五个平静日子,又传出这妮子是遭了沈世峰强奸。这流言盘在村里上空久久不消散。沈世峰是哪个?没人认识喽。像是凭空杜撰的人,凭空杜撰的名字。经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个人,是个外乡人,离村子几十里,怎会勾连这等事。众人又一想,也只有个外乡人能做出这等事来,便释然了,接着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相。等捉了他见官,又是死不承认。也是,你说说,这等腌臜事哪个会承认?可偏偏有人去认了这个腌臜罪。你道又是哪个?你猜得没有错,便是你舅舅。这沈世峰不歇停,采青又挨打不过,只好道了实情,说是污蔑了沈世峰,实是你舅舅做的孽。你舅舅那样子能攀上采青的床?众人哪里肯信这第二场指认,又捉了你舅舅来问,出乎所有人意料,你舅舅当场认了罪。众人又是一想,也只有你舅舅这样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平日里大家都看得出你舅舅对采青渴望的劲头—可谁不渴望嘞。他们定然不会让你舅舅娶了采青,你舅舅很快便被判了刑,十多年才出狱。你们早问过我你舅舅为啥入的狱,我哪有这个脸说。之后采青匆匆远嫁他乡,他们一家也早搬离了村子,从此没了消息。只听人说采青嫁了人后生下了你舅舅的儿子,这都是谎言,作不得数的。我真希望他们都死了。”

“你是说我舅舅还有个儿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舅舅认为是就行了。”

后来回到家,我爹说:“你姥爷老了老了糊涂了。”照姥爷的说法只会更坐实了舅舅的恶行了。我们也奇怪,姥爷还在卯足了劲说舅舅做不出这等事,而他所做出的辩解只能更充足地将舅舅送进监牢。后来我们才晓得,倘若需要这第二件虚假,必定要坐实那第一件。仿佛舅舅是两个混蛋,到这时舅舅已少了半个混蛋似的。

第四天清晨我们快于白昼往西面走,阳光甚至在拐弯处出色地照向我们的后背。这是第三家,尽管房子愈来愈近,我们脚下的步子却愈来愈密,那房子嘞,仿佛挂上我们眼前。待我们真走在这村子的泥街里,墙根又被遮蔽,这街道愈来愈高,房子嘞?又仿佛突然陷下去了似的。我们敲门的动作都没开始时那门便以缓慢的速度敞开了,甚至越到了近前那门越变作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进了门,这里没旁人,偌大的空间近乎是刚刚挽回的碎瓷片所能撑开的容积,只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坐在椅子里,她的衣服尽管宽松却没有松弛的地方。没等我们说话,她抢先开了口:“我儿子不在家。”她过于庞大的裙子淹没了她胸口以下的身体,椅子也未能幸免。气鼓鼓的裙子所能淹没的体积两倍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