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一条白练付残月,两鬓乌丝浸寒霜(第2/6页)

言归正传,郭虎等人伏法当晚,雅州城外一座古庙门前,一缕清香自炉中冉冉升起,缥缥缈缈地消散在半轮残月的光晕之中。地上陈着四碟果品,一盘茶具,一名年轻女子浑身缟素,跪坐于地,一板一眼地提水、洗茶、沥盏、点茶、斟茶、敬茶,正是当日红极一时的蒙顶楼姑娘——青阳。

只见青阳端起茶盏敬道:“大爷,青阳向您敬茶了。今日不比昔时,既无石花极品茶,又无扬子江心水,只有青阳一番心意未变。虽然大爷生前非石花不饮,不过品茶者,端不在茶。”

青阳苦笑一声,又道:“我知大爷素来不喜听这些啰唆的茶道,请大爷勉强吃了这一盏,青阳再为大爷鼓琴。”说罢将茶洒在地上,将身旁一张古琴抱起,置于腿上,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正是那支拿手的《渌水》。曲高之时,情浓之处,泪珠儿早已滑过她憔悴的脸庞,滴落在琴弦之上,被不住震动的琴弦,打得粉碎,飞溅八方。

曲终弦断,青阳缓缓起身,不知是天寒衣单,还是伤心过度,青阳身体微微颤抖,再三叩拜之后,仰空说道:“大爷,青阳说过,要侍奉大爷一生,您慢走,青阳随您来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练,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将白练向树杈上抛去。

忽听有人说道:“何苦糟蹋了好端端一条白练?”

青阳吓了一跳,回头却见光波翼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中提着一件斗篷。

青阳苦笑一声道:“公子是说妾身不配用这白练吗?”

“不。”光波翼回道,“我是说,如此无瑕的白练,不当挂在这棵腌臜的树上。”

光波翼上前两步又道:“姑娘乃脱俗之人,如何却为了一个恶贯满盈的贼盗殉身?”说罢欲将斗篷披在青阳身上。

青阳却侧身躲过,冷笑两声道:“我不过是这贼盗的帮凶罢了,死有余辜。当日在公堂之上,公子便不该帮我开脱。”

光波翼摇头道:“姑娘本性良善,虽在贼窟,却以救人为怀,怎可与匪类并论?正如那日姑娘好心提醒我与墨公子一般,往日里,姑娘不知救下了多少无辜性命。”

青阳又是一声苦笑,道:“我也不全是救人,吃过我的茶而死于五勇门刀下之人也不在少数。”

光波翼道:“我知道,但凡尚有礼义廉耻之心者,姑娘必会尽力相救,至于不可救药之人,姑娘虽有心相救,却也救他不得。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如此善良淑惠之人,为何会与盗贼为伍?姑娘那日所言的投亲之说恐怕不实吧?”

青阳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夜幕,半晌方道:“我确是绵州人士,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重,无钱医治,家中再无可变卖之物,母亲便向同乡大户龚老爷家借来二十缗钱为父亲治病。谁知父亲还是撒手西去,母亲却无法偿还债务,被那龚老爷逼上门来,硬是将我抢去抵债,母亲急怒之下竟撞墙而死……”青阳忽然以袖口掩住口鼻,泣不成声。

久久方道:“我一个弱小女子,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恨不得将龚某人饮血啖肉!可怜老天有眼,不久之后,郭大爷竟带人洗劫了龚家,听了我的冤屈之后,便杀了龚氏一家,为我报了大仇。从那以后,我便跟随郭大爷来到雅州生活。大恩无以为报,我早在心中发誓,今生对郭大爷不离不弃。他是君子也罢,是盗贼也罢,是豪强也罢,是乞丐也罢,我总是跟了他,侍奉他一辈子。如今恩人往矣,我亦愿长随地下,还望公子成全。”说罢向光波翼深施一礼。

“此言差矣!”光波翼盯着青阳双眼说道,“姑娘日日讲说茶道,乃夙有善根之人,如何却糊涂至此?想那郭虎杀人、劫掠,向来为恶,他虽对你一人有恩,却是千百人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些被五勇门所害之人对郭虎之恨,想必不逊于姑娘对龚家之恨。履大义者,理应舍弃一己之私恩,念天下之大利。将郭虎正法,剪除匪患,为百姓申冤,正为义之大者。再者,那郭虎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从不顾及道义,他帮姑娘报仇也未必便是义气使然。正如他到处杀人抢劫,表面上却装作扶危济贫的善人,博了个‘郭余庆’的名头。姑娘何必为了这一番假仁假义而贻误父母所赐的大好之身?”

青阳道:“妾身一介女流,不似公子这般识大体,谙大义。我只想尽力报答郭大爷而已。”

光波翼轻叹一口气道:“我知姑娘心中必定恨我帮助官府捉了郭虎,也必定恨我当初在蒙顶楼瞒骗了姑娘。”

青阳轻轻摇摇头道:“我不恨公子,公子乃难得一见的好人。当初我跟随郭大爷到雅州之时,便知他早晚会有今日。我来到这人世,注定便是这般苦命。”青阳抿了抿嘴,又道:“这些年,我在蒙顶楼中,郭大爷一直对我很好,可我心底里却始终没有一丝快乐,也从没有一个人能陪我说说心里话。我最开心之事,便是跟随他们一同去智矩寺收茶,听方丈大和尚讲茶道、谈佛法。独孤公子与墨公子虽是假意来吃茶、听琴,却是与青阳最为投机之人。如果你们不是官府中人,或者郭大爷不是强盗的话,青阳与两位公子或可成为一面之交的知己。”青阳说罢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满是绝望与无奈,睹之令人心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