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37页)

他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又看着书架。无论怎样,他在想艾拉——在墨尔本完成外科培训时他认识了她。艾拉的父亲是在墨尔本执业的事务律师,很受人尊敬,母亲来自有名望的牧业世家,祖父是联邦宪法的一位作者。她自己是教师。即便她有时很乏味,她所属的世界和她的外貌还是在感情上给多里戈留下很强烈的印象。她谈话琐屑,内容大多显而易见,好像背下来的,而且反复说,说得那么坚决,以至于他实在不能确定她怎么想,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她好心和善、一往情深。在多里戈看来,那个随她而至的世界似乎安全、永恒、值得信赖、不会发生变化,这个世界有黑木装饰的客厅和会议室、水晶制雪莉酒倾酒器和纯麦芽威士忌,未经发酵的葡萄纯汁,气味甜得发腻,有些醉人,有些让人产生幽闭恐惧。艾拉的家庭足够开放——把一个来自低于他们社会等级而又有远大前程的年轻人接纳进这个世界,它又足够恪守传统——让他知道接纳他的条件并非相互的,而全权由接纳他的世界决定。

年轻的多里戈·埃文斯不会让人失望。他现在是外科医生,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会跟艾拉结婚——虽然他们从没谈起过,但他知道她也这样想。他把跟艾拉结婚看得跟取得医学学位、接受行医授权等一样——向上、与世同流、向前的又一步。自从在汤姆的洞穴里认识到阅读的力量,他向前的每一步都是这样。

他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把它拿到胸前,它从阴影进到那些阳光孔道的其中之一。他把书举在那儿,看着那书、那光、那尘土。像是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一个被藏起的世界——在下午五六点钟的阳光形成的短时延续的孔道中,它把自己显现为实在而非想象的世界,其中飞扬的颗粒狂乱不羁地旋舞、闪烁,随机撞到彼此,弹向跟原先全然不同的方向。他站在下午五六点钟的光里,他不能不相信迈出任何一步都是对现状的改善。他根本不考虑朝哪儿改善,他根本不想为什么改善,他根本不想知道或许会发生什么——如果没改善,而是相反,他像那些尘粒中的一颗,在阳光里被撞到了。

房间顶那头的那组人又开始拥着朝他走来。像暮色中的一群鱼或一群鸟。压根儿不想挨近这群人,他朝书架靠近临街窗户的那边挪动。但像鸟或鱼一样,这群人像原先突然动起来那样又突然停下来,在离书架几步远的地方形成一个集合。感觉有人在朝他这边看,他更凝神地盯着架上的书。

等再抬起头,他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当初动起来。戴红花的女人走过来,到了他站的地方,在影和光的交界处,她正站在他面前。

2

她的眼睛是烧灼的蓝色,像煤气火焰,非常炽烈。好一会儿,这眼睛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它们在看他,但没表情。好像她只在把他痛饮下去。在评估他?对他做判断?他不知道。也许正是她这种笃定的架势让他满怀怨气,又觉得没把握。他怕这全是精心策划的玩笑,担心接下来她会放声大笑,让她的那帮男人加入进来,嘲笑他。他退后一步,撞到书架,没地方可退了。他站在那儿——一只手紧插在他和书架之间,朝她的身体扭成一个很古怪的角度。

“我看到你进书店了。”她说,微笑着。

如果过后有人让他说她长什么样,他会茫然若失,那是因为那朵花,他最终得出结论——在头发上戴一朵大红花,花梗插在耳后,很大胆,这大胆中有些东西表现了她的实质。但这么说其实根本没告诉关于她的什么信息,这他知道。

“你的眼睛。”她冷不丁地说。

他一言不发。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没听过这么滑稽可笑的话。“眼睛?”并非有意为之,他觉得自己反过来在盯着她,凝神看着她,把她痛饮下去,像她正把他痛饮下去一样。她似乎不会介意。这里面有一种他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亲密——他知道他能随便盯着她看,只要是他在看,她就全然不介意,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这让他感到震惊。

这让他眩晕,也让他困惑。她看上去是一系列瑕疵,最传神的是嘴唇上方靠右长的一颗痣。他觉得这些瑕疵的总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美,这美有一种力量,这力量是有意识的,又是无意识的。也许——他得出结论——她觉得她的美给了她权利去拥有她想要的随便什么东西。那么,她将不会拥有他。

“你的眼睛好黑,”她说,又在笑。“但我肯定很多人跟你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