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7月11日,周二克莱尔

在康沃尔郡的圣艾夫斯,我和爸爸坐在沙滩上拍下了这张照片。当时天气炎热,可爸爸还穿着长裤,衬衣袖口还扣着扣子。他别扭地坐在躺椅上,好像坐在脚边的我是个坏人。我记得,妈妈眯眼看着镜头,双脚埋在沙里。海风吹过水面,吹得她的裙子在膝边摆动。这时,我蹲在爸爸脚边,双手埋进炽热、干燥的沙子里。照片中的我皱着眉,想让她快点照好。因为,我已经窝着不动很长时间了。我这会儿看了看照片,看见爸爸和我一样,都皱着眉。

爸爸讨厌度假。我想,他讨厌闲暇时间。他喜欢事事都有目标。他无论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消磨时间,或者娱乐消遣,哪怕是读书。即便是读书之乐,他也会挑完全没事的时候。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说服他,陪我们度过了唯一的一次家庭假日。我想,大概是他想与家人交谈,与女儿建立关系,参与家庭生活。妈妈光着脚丫,长发飘散,鼻子上雀斑点点,指甲不经任何修饰。爸爸则西装领带,站在大热天里,跟妈妈争辩度假的事。他看妈妈的眼神,好像妈妈不仅跟他有代沟,还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外星人。有时,我很怀疑,他们怎么会相爱。几年前,我刚和格雷戈在一起时,曾经想问问妈妈。可是,她直接摇摇头,拒绝回答。我就再也不问了。但她真的爱他。这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也不怀疑他对她的爱。

那时候他看她的样子,好像看到奇迹一样。

那天,拍完照片,妈妈去找冰激凌,把我们留下了。爸爸别扭地坐在租来的椅子上,看我漫无目的地拨弄沙子。

“我们堆个东西怎么样?”他说。我停下来看过去,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他很少直接跟我说话。“搭个沙堡,”他解释道,“我们得挖深点,或离水边近点,沙子才更结实。”

他穿着鞋袜,朝海岸线走去。我穿着泳服,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他来来回回,穿过度假的游客。人们裹着色彩斑斓、大大小小的毛巾,尽管接近裸体,却一点不感到拘束。那时我父亲,肩胛骨间一片汗迹,看起来很不协调。在距离一股小潮汐几英尺处,他蹲在潮湿的沙地上挖起来。我看了他一会儿,也学他开始挖——也不用铲斗——他挖了一道沟,然后用挖好的沙子,垒一个建筑。它看起来很复杂,很巧妙,很精细。过了一会儿,我就停下手中的活儿,只是蹲着看他。他时不时抬起头,好像刚想起来我也在那儿。但是,我们什么也没说。妈妈一定是买冰淇淋回来后,看我们在水边玩,没打算打扰我们。因为,我一直没吃到冰淇淋。我们也不是在玩:建好的沙堡无论是炮塔,还是城墙,都别出心裁。可是,修建的过程却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建最好的沙堡。即便那时候,即使只有六岁,我也明白:我理解爸爸。而且我想像他一样。

建好后,他摩挲着双手,站了起来。我来到他身边,感觉那一刻特别荣幸。

“秘诀是,”他抓起我的手说,“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我想,现在就该停下了。”海水冲进来,填满了沟渠。六岁的我相信,那是他下的命令。我们站在那里,肩并肩,手拉手,看着急流渐渐盖过脚趾和脚踝。每退一次潮,沙堡就被冲掉一点。直到最后,整个城堡被冲走,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回到妈妈身边。再没人提过冰激凌的事。当晚,在小旅馆里,爸爸把我放在床尾的行军床上。我假装睡着,好听他们怎么谈论我。

“看起来,你今天跟她交流得不错,”妈妈用的“不错”这个词,父亲会贬斥为“加州方言”,“她是个不错的女孩。你知道吧,想法很多,很有创造力。你应该找机会听她讲个故事。我不知道,她那样的想象力,是从哪里来的。我知道不是来自我。”

“她是个好孩子。”爸爸说。当时还不过九点,他就爬上床,关了灯。然后,过了很久(我不确定是几小时,还是几分钟),我听见他说“她是遗传了我的想象力”——不过,我一直不确定,那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

我想起那个沙堡——不对称的尖顶和拱桥、门廊和台阶,都是为了一瞬间的美丽。我想,也许我真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