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凯特琳(第2/3页)

这是她参与的第一场战斗,她知道赢不了。

“是个记事本。”格雷戈掏出本子给她,“为了你——为了我们所有人——记下来。戴安娜说写东西有用,记得吗?”

妈妈第一次见戴安娜咨询师时,我没在场,所以我没听说,戴安娜让她记下重要的事情——只要是有意义的事。妈妈对记事本很感兴趣,她当时开玩笑说:“我多希望,失忆前就想到这么做。”

“没错,我想起来了,记事本能帮我记事。”妈妈谨慎地笑着说。

那是礼貌性的微笑。她见银行经理时,在家长会上与其他父母打招呼时,脸上挂着的就是这种微笑。她笑得不真实。我很好奇,格雷戈是不是也注意到了。我想他注意到了。以前,我是世上唯一真正了解妈妈的人,妈妈也是世上唯一真正了解我的人。当然,第三位火枪手姥姥也一直在。我们都非常爱彼此。可是,姥姥似乎总有点不合拍。她说的话、做的事,总能惹怒妈妈。妈妈说的话、做的事,似乎也总有点让姥姥失望。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她俩之间频繁的争吵。直到最近,我才开始疑惑,为什么她们不能好好相处。但不管怎样,我是真正了解妈妈的人——我是她可以真正找到归属感的人——直到格雷戈的出现。他出现时,我十五岁,不是个小孩子了。可是,我还是嫉妒和生气。我不想看到他,虽然我很明白,我那么做不公平。直到我意识到,他像我一样理解她,我才终于接受一切:格雷戈哪儿也不会去。妈妈现在属于我们两个人。

她伸出手,接过他手上的记事本。

“很好的笔记本,做工漂亮,谢谢你。”她礼貌地说。

我们三个跟着她,走进厨房,她把笔记本放在桌上。“你们知道吧,我一直想写本书。我一直觉得,阁楼最适合写书。”

我们三个没有相互看对方。几周前,每当妈妈说话做事不对头时,我们都会交换眼色。可当我们意识到,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时,我们就见怪不怪了。在我们的小世界里,在妈妈一直统治的世界里,原本的特别与陌生很快变成常态,这让我惊讶。每到这些瞬间,还会伴随揪心的悲伤。不过,怀疑的表情不见了。

“你写过一本书,”我提醒她,“记得你的小说吗?”

她阁楼的写字台废弃了,空荡荡的。小说就躺在抽屉里,一共三百一十七页,用细长红色橡皮筋绑着,已经拉到了最大程度。妈妈坚持要印出来,因为她说,没有页码,就不算书。我记得,她在楼上花一天时间读完,然后放进抽屉里,再爬下楼梯。据我所知,她再没回过阁楼。她没有再管那本书,没让别人读,也没寄给书商或出版人,甚至再没提过它。她说,当你的工作是文学——教文学、读文学、了解文学、爱文学——你至少会想创作点什么。所以,她创作了,就是那本书。

埃丝特大约六个月时,妈妈和格雷戈继续着她的文学之路,在宾馆单独过夜。大家都觉得我聪明伶俐,在照顾埃丝特时,没出任何意外。埃丝特在儿童床上一睡着,我就放下梯子,爬到阁楼里。里面有股潮湿的霉味,房间陈旧……空旷。我打算把书从抽屉里拿出来读。我已经计划了很久,这次机会来了。我想知道书里写了什么,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用处。我内心有一部分——不是我很引以为豪的那部分——有些希望,它毫无用处。妈妈总是对一切都很在行——哪怕她谈恋爱,也能像演电影一样——有时,她似乎是不可效仿的,即便现在她开始搞砸一切。可是,我刚把手放在抽屉把手上,就改变了主意,我甚至都没打开抽屉。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每个人都需要秘密。有时候,这些秘密永远都不该被揭开。每个人都需要完全隐私的空间。我感觉,如果我读了那本书,事情会发生改变,而我不想任何东西有所改变,更何况即使真的要有所改变,也轮不到我出手。

“那其实不是一本书。”妈妈说着,在厨房桌边坐下来,随意打开记事本的空白页。笔记本里都是起伏的乳白色厚纸页。书页的材质有些轻微的纹路,可能会挂到钢笔尖:妈妈最喜欢用的纸张,我和格雷戈都知道。她的手指压在硬硬的纸上,轻轻翻动,纸张有些许的粘连。我们看她把脸颊埋在纸里,把头枕在书页上。妈妈就爱这么做。但这次,她这么做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心。怪事疯事也能带来安心,真有意思。

“记事更像是下载,”她说着,抬起头,用手抚平纸张,“我猜,我要把记忆从身体里掏出来。也许,阿尔茨海默病就是原因。也许,我已经清空了头脑。空脑壳,空阁楼,真配。”

她抬头朝格雷戈笑了笑,依旧是家长会上的礼貌性微笑。“很有趣的记事本。太好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