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克莱尔

人们不让我独自生活了。

我必须逃离母亲:她要把我逼疯了。如果不是我本来就要变成疯子了,这么说还真挺可笑。不,我没有疯,不能那么说。可是我非常生气。

快瞧瞧我们看完病,从医院出来后,她是什么表情吧。回家路上,她一直挂着那副神态:克制、坚决、强势,却又冰冷。她没说出来,但我能听到她脑子里的嗡嗡声:“这太像克莱尔了。总能毁掉一切好事。”

“我会搬过来。”她说。其实,她已经搬过来了,偷偷摸摸地躲在一个空卧室,把个人物品摆在浴室架子上,好像我看不见似的。我清楚,只要她知道了,一定会搬过来,我猜,我也想让她来。但我希望,由我来邀请她,或者她提前问问我。可她带着悲伤的眼神,一声不吭地就来了。“我要搬进那间空屋子。”

“不行,你不能那么做。”她开着车,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开车很小心,车速很慢。自从我撞毁了邮筒,就被剥夺了开车的权利,还交了一大笔罚款,你都想不到罚得多狠,因为邮筒属于女王陛下。如果你轧死一只柯基犬,结果肯定也一样,甚至更糟,你可能会被判入狱。我母亲开车很小心,可她倒车时,从不看后视镜。似乎她觉得,那时闭上眼睛,祈求好运,会更安全。我以前喜欢开车,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我的车钥匙不见了,没经过我的允许,也没等我吻别,它就躲到我找不着的地方去了——我讨厌这样。只要没人干涉,我还会开车。

“还没到你搬过来的时候,”我坚持道,虽然我们都清楚,她已经搬过来了,“时间还长,我现在还不需要任何帮助。我是说,听我说,我还能说话,能想……”我在她眼前挥挥手,她躲开来,又看着我认错似的把手夹在膝盖中间,“想事。”

“克莱尔,你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相信我,我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她以前经历过。现在,多亏了我,或者严格说来,多亏我父亲和他的坏种,她要再经历一次。好像我就不能做事做得聪明点,比如神志清醒、干脆漂亮地死掉,或者握住她的手聊表感激,表情安详地向我的孩子传授生活之道。不,尽管检查结果显示我的小脑袋一团糨糊,可我那年轻得气人的身体十分健康,在我最终忘记怎么呼吸之前,还有好长的日子可以活。我知道,她就是那样想的。我知道,她最不愿意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虚弱枯萎,就像她丈夫一样。我知道,她为此伤心,想尽力地表现勇敢,支持我,可是……她让我生气。她的善良让我生气。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证明,不用她来救我,我也能长大。而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其实,妈妈,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盯着窗外说,“完全忽略自己的身体,因为大多数时候,我根本没感觉。”

可笑的是,当我大声说出这些话时,内心深处却感到恐惧。但是,恐惧好像又不属于我,那感觉就像经历恐怖事件的是别人一样。

“你不是说真的吧,克莱尔?”妈妈愤怒地说,她竟然没发现,这只是我用来激她的赌气之话,“你女儿怎么办?”

我什么也没说,我突然语塞了,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想法。所以,我只能默默地看着窗外一栋栋后退的房子。天快黑了,客厅的台灯一盏盏亮了,窗帘后的电视机荧幕在闪烁。我当然在乎了。我当然会想念这样的生活。冬日晚上热气氤氲的厨房,为我女儿做饭,看她们长大。这些我永远都无法经历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埃丝特是不是一个一个地吃豌豆,她会不会一直是金发碧眼?凯特琳会不会按照计划去中美洲旅行?或者,她会不会超乎自己的想象,做完全不同的事?我不会知道,那个意想不到的愿望是什么。她们不会说谎骗我去哪儿了,遇到麻烦不会来找我。所有这些我都会错过,因为,我在别处,甚至都不知道错过了什么。我当然非常在乎。

“我想,格雷戈会照顾她们。”妈妈带着怀疑的腔调,继续说道。尽管如此直白,她还是想确定,我不在了以后,生活会继续。“就看他能不能应付。”

“他会的,”我说,“他会的。他是个优秀的父亲。”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他那么善良,可自从诊断结果出来,于我而言,他渐渐变成了陌生人。每当看到他,我都会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那不能怪他。我看得出来,他想陪在我身边,想表现出坚定坚强的一面。可我想,也许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他了。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就发生了这一切。很快,我就会不认识他,想找到对他的感觉,已经开始变得困难了。我知道,他是我这辈子最后的真爱。可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了。不管怎样,格雷戈是我最先失去的人。我还记得我们的爱情。可是,那好像只是我的梦,就像爱丽丝的梦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