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第十章 重返团圆里(第5/6页)

现在他懂了,在辛老头心平气和的外表下,藏着无数长了根的记忆,不管他走得多远,那些记忆都会勾着他重回猫城。

“辛来小时候脾气古怪着呢。”辛念香不经意地说起多年前的小事。

辛念香说她记得真真的,他们三姐弟上小学堂时,猫城的夏天常有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辛来剃了头,更加瘦小,大太阳底下淡金色的头皮熠熠闪光,引得两个姐姐追着闹他。父亲定期托人从省城给他们捎东西,给女孩子的有乔其纱衣料、小皮鞋,给辛来的是钢笔、彩色手工纸、西洋画册,也有猫城买不到的零食。有一回给辛来带了件白衬衫,小方领,配一只领结,父亲毕竟是男人家,不知道小孩子长得快,白衬衫穿在辛来身上短了一截,然而辛来还是很喜欢——那时候猫城学堂里的孩子多穿当地裁缝做的夏布衫裤,有一件挺括耀眼的白衬衫不知道多么神气。于是辛来天天穿这件白衬衫上学,每天放学后换下来,立逼着洗衣裳的何妈洗烫出来,还要用淘米水泡了再洗,不能让衬衫发黄。何妈一边洗一边埋怨:“小小年纪这么疙瘩,当心长大娶不到老婆——连太太都不讲究这些!”

不想没几日这件白衬衫在课间同学的墨水大战中遭了殃。

傍晚三姐弟手牵着手从学堂走回家,辛来穿着染了墨迹的白衬衫懊丧了一路,落落寡欢,知道无可挽回,但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一件衬衫罢了,不值什么,明天让阿爸再买一件。”大姐姐劝他。

小姐姐素来口无遮拦,笑嘻嘻地快人快语:“再买一件还是会弄脏,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天天都会有!”

雨水不停地飞溅进来,辛念香坐在窗口,毛衣袖子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浑然不觉,缓缓地说:“从此之后辛来懂事许多,生活上变得随和了,再也没有在小事情上执着过。”

“遇到大事应该还是一样,人的天性很难改变。”石明亮说,“我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过我知道他执拗起来是很执拗的。”

石明亮把窗格子关上,糊的窗纸虽然湿了碎了,多少能挡点雨。他沉思半晌,又问:“辛老头让我去找苏碧宇,他们是恋人吗?”

辛念香不响。

石明亮接着说下去:“九号墙门难得住进有文化的人,所以辛老头和苏碧宇是很引人瞩目的。大家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不一样,说起辛老头,人人都夸他没有架子,实际上苏医生也很随和,但是背后说她的话难听极了,因此谁也没有把他们两个摆到一起讲过。”

书房里依然十分安静,阿圆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唯有雨声如流水。

辛念香再次开口,说:“我见过苏碧宇和辛来在一起,就在鸦荡一带。”

石明亮“呵”了一声。

“我早就听说过苏碧宇,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猫城也是小有名气的。”辛念香叹息说,“她那样出众的人才,摆在猫城这样封闭的地方,怎么能不惹人嫉恨呢。我看到那次大概是辛来最后一次见她。”

“你那么肯定?是辛老头跟你说的吗?”

“辛来从来不说这些,哪怕是跟至亲。”辛念香说,“是因为不久之后发了瘟疫,我们家里连遭变故,没几天他就走了,他们没有机会再碰面。”

辛念香是去鸦荡剪马兰头。每到春天,城外漫山遍野都是野菜,数鸦荡一带的最为肥嫩,马兰头、荠菜、枸杞头,一色油油的绿。去那里的人不多,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就是像辛念香这样没有忌讳的人,邻居说她读书读昏了头,连鬼神都不敬,竟然胆敢一个人去阴气那么重的地方,是辛家养出的一个怪胎。辛念香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她喜欢吃马兰头,年年都亲自到鸦荡去找,一小簇一小簇,混在杂草中,剪下后根部一点淡淡的嫩红。那天她剪了半竹篮,站起身歇一歇,遥遥地望出去,斜阳下茫茫的荒野如一张明信片,天是空的,明亮的青草地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慢慢的,光线暗下来,人影走到近前,两个人都低垂着头,感伤落寞又刻意疏远,一看就知道是分了手的男女。苏碧宇走在前面,辛来静静地跟着她,隔了一段距离,他把手插在裤袋中,低低吹着口哨,辛念香熟悉那歌曲,是早先小学堂教的“丁香山”:“我想回到那老地方,那些不曾遗忘的好时光,走吧走吧,让我回到丁香山,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断断续续的调子舒缓温柔,然而辛来脸上落落寡欢的神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那种明知无可挽回又不知如何放下的神情。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过鸦荡,消失在暮色中。

“所以,辛老头是因为和苏碧宇分开才走的吗?”石明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