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离开纽黑文

1990年7月,我们抵达里德尔大宅时,还差两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日,但我记得自己当时对事态很有把握。我知道简单的事实。父母已身无分文。他们申请了破产,失去了在康涅狄格州的房子。父亲失去了他的生意——这原本也是他们破产的部分原因,这场大灾难致使两人的关系极其紧张。我知道母亲离开了父亲和我,去她在英国的家寻求庇护了。我也知道父亲把我带到西雅图一栋诡异的房子来,想让我看到我的过去、我的历史。我以前从没来过里德尔大宅,从没见过祖父和姑姑,但父亲想让我了解他们。假如你是只小鸡,某个时点,你的公鸡父亲会指给你看一枚鸡蛋,说:“你就是从那儿来的。”这我理解。

我还知道,母亲飞去英国而父亲飞来西雅图,不只是各自过暑假这么简单。这是他们临时分居的开始。因为我父母感情不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对夫妻争吵的时间是有限的,最后总要狠狠地非难对方,然后被迫让步于彼此的意志,崩溃。即使他们曾经深爱对方,即使他们现在依旧爱着。

在我就读的康涅狄格州的学校里,也有其他小孩的父母离了婚。我见过。他们吹嘘自己过两个圣诞节,有双份礼物、双倍宠爱之类的。但即使在那时,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们在唬人。风火轮支撑不了多久,车轴就会打弯,再也走不出直线。遥控汽车好玩,但总有一天你会找不到遥控器。

银行取消我们房子的赎买权,要把它挂牌拍卖时,那是我们人生中的黑暗时期。我们去看了。父母一定是想让我见识一堂人生课,但我不确定那是个好主意。拍卖并不刺激,不像他们在电视上播的拍卖名画或古董车那样。相当无聊。一个家伙宣布一个价格,另一个人递给他两三张纸,然后他就敲了木槌:我们的房子被卖给阿拉巴马的一家公司。

我感觉被辜负了。那算是轻描淡写吗?我以为父亲准备拯救我们。我以为我们去那里,是因为他要在竞拍的最后关头,甩出一张王牌打败所有人。他会举手,拍卖师会指向他,问有没有其他的挑战者,那种情况下当然没有,然后我们的生活会重回正轨。

但他没有拯救我们。我们像所有人一样走了:双手插口袋,空空如也。

我们沦落到纽黑文机场附近的汽车旅馆,当时天气很暖和,有一波传统的七月热浪。那间汽车旅馆并不可怕:干净,有一个大型停车场,还有一个被高高铁栏围起来的泳池。家里一直只有我一个小孩,所以我知道该做什么。我穿上游泳裤去了泳池,整体来说还好,尽管有几个德国游客的小孩一直在玩一种奇怪的诱饵球游戏,网球来回乱飞——三个小孩,嗖嗖地扔一枚像导弹一样的浸水网球,球在水面上掠过。游戏太激烈,我生怕自己被球砸中,牙齿会被敲掉。我喜欢泳池,但网球像那样四处乱飞让我感觉不安全,于是我爬出来,用毛巾(车里额外拿的毛巾)把自己裹起来,然后躺在父母身旁的塑料躺椅上。他们正在进行一场紧张的谈话,所以没有注意到我。

“你看看我们的生活,”母亲对父亲说,“一切都没了。你一天到晚尖酸刻薄,满腹怒气。”

父亲什么也没说。

“我试过忍耐,琼斯,”母亲继续说,“我真的试过。我试过帮你,但你得自己帮自己啊。我爱你,琼斯。在某种层面上,我会一直爱你,但你得明白:事到如今,时机已被迫成为危机。”

漫长的沉默。我埋在毛巾里,觉得他们根本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我在听。我的大部分信息都是那样获得的:偷听我不该听的谈话。

“你对我引用诗句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蠢货,”父亲最后说,“那是谁?又是柯勒律治?”

“其实是艾略特。”

母亲悲伤地摇摇头。

“你和那个地方还得做个了结,”她说,“你一直告诉我你了结了,但你没有。你走到哪里都背着它。”

“事情很复杂。”他说。

“不。分裂原子才叫复杂。正视你的过去只不过是你应该做的事。我已经同意你带上崔佛。把他带到你长大的地方,带去里德尔大宅。让他看看你是谁,为什么是现在这副样子。或许你也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然后……”

“然后?”

“然后我们能更好地看清我们所处的位置。”

他点点头,但没有正视她的目光。她看了他很久,直到他也看她。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起身离开时,他说。

他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也伸出手,但没有完全伸过来,两个指尖稍微相触。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