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蜡油

不眠大陆的一些故事讲述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内在之声”,低语着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倾听。爱莎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她不喜欢“有别人在身体里说话”这种观点,而外婆则说只有心理学家和杀人犯会有“内在之声”。外婆一直不喜欢正宗的心理学家,即使她确实试着去喜欢黑裙女人。

但是,过不了多久,爱莎就将听见她脑海中的一个声音,清晰如铃声。不是低语,而是尖叫。它将尖叫道:“跑!”然后爱莎会为了活命而跑,身后跟着暗影。

当然,她在进教堂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数百个陌生人的轻声低语上升至天花板,就像坏掉的汽车音响发出的嘶嘶声。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指着她窃窃私语,他们的眼神沉重压抑。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这让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她不想和其他人分享外婆,更不愿被提醒,她只有外婆一个朋友,而外婆却另有几百个朋友。

她集中注意力,挺直背脊走过拥挤的人群,不想让他们看出她可能随时会崩溃,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悲伤。教堂的地板吸着她的双脚,远处的棺材刺痛她的眼睛。

“死亡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它能让人死去,而在于让留下来的人不想再活着。”她不记得是从哪里听到这句话的了。可能来源于不眠大陆,但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大可能,尤其是考虑到外婆对死亡的态度。死亡是外婆的死敌。这就是为什么她从不愿提及,也是为什么她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竭尽所能地让死亡感到苦恼。

这句话可能来自密普洛瑞斯,爱莎意识到。在不眠大陆的时候,外婆从不愿去密普洛瑞斯,尽管会受不了爱莎的唠叨而前往。爱莎有时会自己一个人去,外婆则留在密阿玛斯的某间旅店里和巨魔玩扑克,或是和雪天使为了一杯酒吵架。

密普洛瑞斯是不眠大陆所有王国中最美丽的。那里的树木会唱歌,青草按摩着你的脚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出炉的面包香味。那里的房子太美丽,你最好坐下来观赏,以免看得入迷而发生危险。但里面无人居住,它们只用于储藏。所有童话生物都将他们的悲伤带去密普洛瑞斯,储藏在那里,直到“童话永恒”的终结。

现实世界的人总说,在悲剧发生之后,悲伤、失落、心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但这不是真的。悲伤和失落是永恒不变的,但如果一生都一直背负着它们,我们将无法承受。悲伤会让我们瘫痪。所以最后,我们只能拿袋子装起它们,扔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地方就是密普洛瑞斯:讲故事的孤独旅行者慢慢从四面八方流浪而来,拖着装满悲伤的笨重行李。在这个地方,他们可以把行李放下,然后回归生活。当旅行者们转身时,他们的步伐会比来时轻快,因为在密普洛瑞斯,不论你朝哪个方向离开,总是迎着太阳,身后有微风吹拂。

密普洛瑞斯人将所有装着悲伤的行李箱、帆布袋和包裹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便签做上记号。他们将每种悲伤和思念一丝不苟地分类。外婆称密普洛瑞斯人为“官僚主义混蛋”,因为如今要丢下悲伤或其他东西都得填上好多表格。但凡涉及悲伤,绝不能容忍无序,密普洛瑞斯人是这么说的。

密普洛瑞斯曾经是不眠大陆最小的王国,但在无尽战争之后,它变成了最大的。外婆不喜欢去那儿,因为太多储藏屋外的标签上有她的名字。爱莎想起来,在密普洛瑞斯,人们会谈论“内在之声”,他们相信“内在之声”是死去的人们回来帮助他们爱的人。

爸爸温柔地将手搭上爱莎的肩膀,将她拉回现实世界。她听见爸爸小声对妈妈说:“你把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好,乌尔莉卡。”她用余光看见,妈妈微笑点头,视线停留在教堂长椅上的一张流程表上,回答说:“谢谢你做的流程表。很美的字体。”

爱莎坐在祈祷室前方一排木长椅的尽头,盯着地板,直到窃窃私语声消失。教堂非常拥挤,墙边都站着人。他们中很多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就好像他们刚和看不懂洗涤说明标签的人一起玩了局换装轮盘赌。

爱莎想把“换装轮盘赌”放进生词罐。她试图专心想这个念头,但听见了自己不懂的语言,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挤压成奇怪的发音。她又被带回现实。她看见陌生人以不同程度的谨慎指着她。看来他们都知道她是谁,这让她气疯了,所以当她瞄到一面墙旁边的一张熟悉的面孔时,她竟没能立刻认出他。就像在咖啡馆遇到了一个名人,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你的大脑已经告诉你:“嘿,那大概是你认识的某个人,去打个招呼!”于是你本能地开口:“嗨,你好呀!”但又想:“不,等等,他是电视里的那个人!”因为你的大脑喜欢让你看上去像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