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咖啡

外婆的房子有些特别之处。你绝对不会忘记它的味道。

大体上来说,这是一栋普通的建筑。它有四层楼,九间公寓,整栋楼闻上去都像是外婆(和咖啡——多亏了莱纳特)的气味。洗衣房里张贴着一套明确的规章,标题是“为了每个人的福祉”,其中“福祉”下面画了双横线。电梯总是坏的,垃圾在院子里分类存放便于回收。这里有一个酒鬼、一头巨大的动物,当然,还有一位外婆。

外婆住在顶楼,和妈妈、爱莎、乔治对门。外婆的公寓和妈妈的完全一样,除了乱得多,因为外婆的公寓就像外婆这个人,而妈妈的公寓就像妈妈这个人。

乔治和妈妈住在一起,这通常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也住在外婆隔壁。他蓄着胡子,常戴一顶小帽子,痴迷于慢跑,跑步时总坚持将运动服束在短裤里头。他烹饪时用外语念菜谱。外婆从不叫他“乔治”,只叫他“废物”,这让妈妈非常愤怒,但爱莎知道外婆为什么这么叫。她只是想让爱莎知道,她是站在爱莎这边的,不管发生什么。因为当外孙女的父母离异且找到新伴侣,还告诉外孙女她将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或者妹妹时,一位外婆就应该这么干。惹怒妈妈在外婆看来单纯只是附加的奖励。

妈妈和乔治不想知道“小半”会是女小半还是男小半,虽然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不知道性别对乔治来说尤其重要。他总是称呼小半“他或她”,这样可以“不将孩子困在一种性别角色中”。第一次听他说“性别角色”这个词时,爱莎以为他说的是“性别巨魔”[1]。结果,所有参与聊天的人都度过了一个非常困惑的午后。

妈妈和乔治决定给“小半”取名为埃尔维或者埃尔维拉。爱莎告诉外婆此事时,她盯着爱莎说:“埃尔维?!”

“是埃尔维拉的男孩子版本。”

“但是,埃尔维?他们是打算送他去魔多摧毁戒指吗?”(那时候,外婆刚刚和爱莎一起看完了所有《魔戒》电影,而爱莎的妈妈明令禁止爱莎观看。)

爱莎当然知道外婆其实不是不喜欢“小半”,包括乔治。她这么表现只是因为她是外婆。有一次,爱莎告诉外婆,她真的恨乔治,有时候甚至恨“小半”。当你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时,听到的那个人居然还能站在你这边,你无法不去爱这样的人。

外婆楼下的公寓住着布里特-玛丽和肯特。他们喜欢“拥有东西”,肯特尤其喜欢告诉别人每件东西的价格。他几乎从不在家,因为他是个企业家,或者说是一位“垦(肯)业家”[2]——他总是对陌生人大声地这么开玩笑。如果人家没有立刻大笑,他就用更大的声音重复,就好像是别人的听力有问题。

布里特-玛丽几乎总是在家,所以爱莎推测她不是位企业家。外婆称呼她为“永远是我的灾星兼全职烦人精”。她看上去总是一副吃错巧克力的模样。就是她在洗衣房里贴上了那个写着“为了每个人的福祉”的规章。每个人的福祉对布里特-玛丽来说十分重要,虽然她和肯特是整幢楼唯一在自己公寓里就有洗衣机和滚筒烘干机的人。某次乔治洗好衣服之后,布里特-玛丽上楼要求和爱莎的妈妈谈谈。她带着从滚筒烘干机的过滤器中取出的一小团蓝色毛球,举到妈妈面前,就好像那是一只新孵出来的小鸡,说:“我想,你洗衣服的时候忘记这个了,乌尔莉卡!”当乔治解释说,其实是他负责洗衣服时,布里特-玛丽看着他笑了,虽然这笑容看上去不怎么真诚。她说:“男人干家务,真新潮啊。”然后意味深长地朝着妈妈笑着递出了毛球。“在这个租户协会里,为了每个人的福祉,我们洗完衣服就该清干净毛球,乌尔莉卡!”

其实目前并没有什么租户协会,但即将成立一个,布里特-玛丽总是尽力指出这点。她和肯特一定会确保这个协会的成立。对她的租户协会而言,遵守规定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是外婆的敌人。爱莎知道“敌人”的意思,因为她读了不少好书。

布里特-玛丽和肯特对面的公寓里住着穿黑裙的女人。人们很少见到她,除了一大清早或深更半夜她在大楼入口和她的家门之间匆匆经过时。她总是脚踏高跟鞋,身着熨烫平整的黑色短裙,冲着白色耳机线大声说话。她从不跟人打招呼也从不微笑。外婆总说,她的裙子熨得过分平整了。“如果你是那女人身上的衣服,你会紧张兮兮生怕被弄皱。”

布里特-玛丽和肯特楼下的公寓住着莱纳特和莫德。莱纳特每天至少要喝二十杯咖啡,每当他的咖啡壶开始运作时,他都看上去格外得意。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二好的人,而且还娶了莫德。莫德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总是在烤饼干。他们和萨曼莎住在一起。萨曼莎是一条比熊犬,但莱纳特和莫德对它说话时从不当它是条狗。莱纳特和莫德在萨曼莎面前喝咖啡,也从不说自己在喝“咖啡”,而是说“大人的饮料”。外婆总说他们傻里傻气的,但爱莎认为他们是好人。而且他们总是有满满的梦想和拥抱——“梦想”是一种饼干,拥抱就是普通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