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善无恶(第4/4页)

《金瓶梅》中有两句诗,叫做:“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初一看,极富诗情画意,可是,如果将它直接用来形容人情的险恶,也是很贴切的吧(我们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商业资本社会的一般逻辑)。更为糟糕的是,《金瓶梅》中所描写的“无善”,甚至也不仅仅是伪善。真正的情形,应当是伪善中竟然也夹杂着些许的“真善”。也就是说,伪善中有真善,虚假中有真实。《金瓶梅》崇祯本的批评文字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世情之假往往从真来,故难测识”。正是由于“良善”的掺入,使得伪善得到了一定的保护和装饰,使人不易辨别。所以说防小人易,防伪君子难。这里的“良善”,类似于人所固有的四端之心,也类似于李贽所谓的“生知”——即耕稼陶渔之人生而就有的善或“佛性”[44]。无论是西门庆、潘金莲这样的“色魔”,还是应伯爵、谢希大这样的“帮闲”,乃至于张胜、鲁华这样的“架儿”,薛嫂、文嫂这样的“色媒”,在日常交往中,他们偶尔也能够表现出天良的灵光一现。问题在于,天良也好,伪善也罢,一旦遇到私利,即如雪见艳阳,顿时化于无形,露出其恐怖和丑陋的底色。对功名利禄的贪婪和无条件追逐,正是伴随着明代商业社会的兴起而出现的基本人情世态。

在这里,《金瓶梅》的作者遇到了和王阳明、李贽几乎同样的问题:如何辨别并区分善恶?当然,这个问题也可以变成:在伪善甚至是“亦恶亦善”大行其道的新的社会条件下,简单直接地区分善恶,是否还有可能?是否还有意义?

不过,尽管从导致“无善无恶”论出现的社会机制上来看,《金瓶梅》的写作与阳明学产生的背景没有多大不同,但在对这个问题的处理上,两者却有很大的差异。

阳明学心体澄明的无善无恶,固然是“至善”,但它毕竟还要与有善有恶、知善知恶、为善去恶相资为用。阳明的“四有”、王龙溪的“四无”以及李卓吾的“真空”,都包含着重建善恶及道德秩序的冲动。尽管如此,当时和后代的学者在批评阳明学的无善无恶论时,不约而同地认为他的“救世冲动”恰恰疏松了对于恶的抵抗,客观上造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妥协,从而加速了体制和秩序的崩溃。在这一点上,东林党人对阳明学的批评人所周知,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对此亦颇多异议与论辩。

《金瓶梅》的无善无恶,则退得更远。局部的良善仅仅是伪善的护身,而伪善则是周流于世间而无孔不入的。在其背后起作用的,则是酒色财气一类的私欲。按照这样的观察和逻辑,作者在暗中把是非善恶问题,轻易地转变为欲望问题;把对善恶的区分问题,压缩为受欲望控制的程度问题;把对恶的批判,转变为对欲望的批判。也许是作者对于社会阴暗面的观察太过敏锐,对人性的洞察过于真切,对现实政治与社会状况过于悲观,其无善无恶论,一下子退回到了彻底的佛老或禅学立场。同时,其对欲望的批判,又必须以正面呈现欲望为前提;而对欲望的呈现方式,亦没有与明代社会大量出现的带有玩世、颓废乃至虚无色彩的色情小说划清界限。《金瓶梅》在后世被目为淫书,被斥责为伤风败俗,作者在见识、思想意识和叙事方法上的局限,确实难辞其咎。

就善恶区分以及无善无恶论而言,我们指出《金瓶梅》一书的局限性,不等于说作者在善恶问题上所遇到的难题本身缺乏成色;也不等于说,作者的无善无恶论世界观一无是处。作者一下子退守到佛老和禅学的立场,固然难免消极和虚无色彩,但是这样一个退却的姿态,无意中也带来了新的方法论变革,并催生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小说“惩恶扬善”的既有价值主题的新维度——我们不妨称之为“真妄”维度。不用说,“真妄观”的提出,作为对“善恶观”的必要补充,大大拓展了中国章回体小说的文化视野和价值空间,在中国小说史上,这无疑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