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弥彰而欲盖(第3/3页)
从败笔中发现
1800年后的读者恐怕很难理解:阿普列尤斯何必在他的书中留下如此明显的一个修正痕迹呢?他只消在第十三章开头的地方添加一句“磨坊师傅刚把女儿嫁到邻村去”,并删掉那样主动明白地向听众插嘴发出的不打自招,则前后文既有了完整的呼应而不致过于突兀,修正的痕迹亦轻轻抹除;即使是再狡猾急躁的读者也不得不承认:驴子在磨坊中的确可以聆知秘辛。为什么阿普列尤斯要留下破绽以及修补这破绽的斧凿呢?
在知此发问的时候,也许现代的读者反而暴露了自己世故且偏执的完美癖和结构观了。诚然我们无从得知:阿普列尤斯是否在写作这故事的同时当真有那么“一些聪明的读者”即时质疑抗辩?如果有,则阿普列尤斯显然并未刻意掩饰作品的瑕疵,而非但毕显其瑕疵,甚且展示其即兴修补改正的捷才;如果没有,则阿普列尤斯难道不是蓄谋在作品中制造一个自我质疑抗辩的情境,且更深一层地讽谑了“完美小说”这个概念吗?起码,在阿普列尤斯那里,小说不但不必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叙述体,它反而应该容许种种“事后之明”才得发现的所谓谬误、荒诞、非理、错讹、漏洞。阿普列尤斯的确很可能是一边创作才一边觉察那头给绑在磨坊里的驴是“不可能知道”隐匿在远方的秘密的。他一点儿也不想涂销或掩饰这种败笔;他的职责是继续写下去。在不涂销掩饰之中,他所发现的则是当时尚无人为之命名的“叙事观点”。而他充分暴露的修改过程则刺激、引领着读者去探究了此一发现的原因。于是我们得知,在那个赤条条、坦荡荡、元气淋漓的时代的小说尚有多么无畏无忌的冒险可能。
不能修正的是
倘或有一日,幸而如我那位亡友所言:我的原稿居然得以保存下来且仍旧有一个细读它的读者,在脱落掉上面所有的白粉之后,这部原稿之于那读者的价值,将超越一部印刷精美、装帧雅致且内容修订完好的典藏版书册之于原作者。我对这个结论永无“修正”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