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弥彰而欲盖

——一则小说的修正痕

我经常使用的修正液瓶身标签上注明它的主成分是甲基环己烷和钛白粉。据说有些讲究环保的品牌还会加注“不含三氯乙烷”的字样。对于不能通晓毒物化学又恐惧健康受损的消费者而言,“不含”二字意味安全保证,也就姑且不烦详究其所不含者的实质如何。然而,对一个介意他创作过程或秘辛可能泄漏的作者而言,无论任何厂牌的修正液都可以是极不安全的。一位同样从事创作的故友曾经这样问我:“你知不知道?经过多少年以后,你的原稿如果仍旧保存下来,那上面的修正液已经风化脱落,你原来所写的那些拙劣的东西却全都保留下来了。”

我还听说过另外一则轶闻。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在巴黎任教期间认识了乔伊斯,并且为后者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打字员,所打的作品应该就是《芬尼根守灵夜》(Finnegan' sWake, 1939)。某日,正当乔伊斯口述小说,贝克特即时听打之际,忽然有人叩门,乔伊斯随口应道:“哦,请进。”贝克特不疑有它,顺手把这几个字打入了文稿。待稍后两人校对打字稿时,乔伊斯对这窜入正文的“哦,请进”大惑不解。久之,方才想起那是他应门的答语,可是据说乔伊斯并没有让贝克特删去其文,它还保留在那部枯燥、晦涩的大作之中。我从未积极又机警地去勘验过它在何处。——甚至,我也忘记这则轶闻是由什么人在什么情境之下转述给我听的。日久天长下来,我更开始怀疑:轶闻中的两位主角究竟是不是贝克特和乔伊斯?即使是,那“哦,请进”之语又到底是不是落在《芬尼根守灵夜》书内?

每当我使用修正液这种20世纪80年代才开发出来的文具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位早夭的朋友、乔伊斯以及创作时不得不保留下来的错误。

不,不对!事情并非如此

在《冰男》这个短篇小说里,村上春树用一位女性叙述者“我”说了一个没什么故事的故事。“我”和冰男在滑雪场的饭店结识,进而交往、结婚、同赴南极,并且在那个“孤独而寒冷”的地方发现了冰男以及“我”自己深深埋藏起来、永远无法被爱和温情融化甚或撼动的寂寞。当“我”和冰男初次交谈的那一刻,村上春树如此写道:“冰男看着我的眼睛。看得出他似乎极轻微地笑了一下。不过我不太清楚。冰男真的微笑了吗?或者只是我这样觉得而已。”(《莱辛顿的幽灵》,1996,61页)

这一段在故事中并不“重要”的细节使用了一个重要的技术。“我”先让读者认为他们心目中的男主角“轻微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模糊了那一抹微笑。换言之:让叙述者犯一个错误并立刻纠正之。冰男是否微笑过?只有两个答案,而且是两个互不相容的答案(倘若冰男当时的表现是似笑非笑,那他就不是冰男,而恐怕是《发条鸟年代记》里绵谷升那个大坏蛋了)。但是,村上春树借着“我”对往事的不确定而让那微笑以一种失焦的方式呈现了动态。这个动态不只在表现角色冰男的形容样貌,也呼应着日后“永远不(能)再离开南极”的“我”与“永远的过去”的失落关系,因为关于那个微笑的刹那间的记忆被赋予了一个模糊的过程。

这种修正前文的叙述几乎从不例外地出现在以第一人称作为叙事观点的小说里。如果仍以村上春树的作品为例,即使像《游泳池畔》(收录于《回转木马的终端》,1991)这一篇,讲的是“他”的故事,仍有一位不得不登场且令人明显察觉其为作者本人化身的“我”如此申言:“我想声明在先,我把他对我说的话,从头到尾照样记录下来。当然其中含有某种文章性的结构,并且独断地省略了一些我认为不必要的部分……然而就整体来说,这篇文章可以当做是照他所说的写下来应该没有问题。”也正由于有了这么一段声明,读者才更有能力重新细读此作开篇时的几句话:

三十五岁那年春天,他认为自己已经越过人生的转折点。

不,这种表现法不正确。如果要正确说,应该是三十五岁的春天,他“决心”越过人生的转折点。

细读这两段语句,我们可以暂停下来,问一个作者不会亲自回答的问题:既然前一段语句的“表现法不正确”,村上春树为什么不索性删去那个不正确的句子,直接写“三十五岁的春天,他决心越过人生的转折点”呢?因为他舍不得丢弃一张只写了二十几个字的稿纸?还是他用不惯修正液?

因为修正,所以不会虚构

艾萨克·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 1904—1991)著名的短篇《卡夫卡的朋友》(A Friend of Kafka)描述了一位过气的意第绪语(Yiddish)剧场演员贾克·孔恩潦倒的晚景,可能经过夸饰变造的回忆构成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孔恩经常以一种带有名流贵人的睥睨之气与拨弄他的上帝(或命运)对峙,并且借着他自觉颇为辉煌的经历(比方说:与卡夫卡的私密的狎游)来交换友人(叙述者“我”)欣羡、聆听以及零钱。在这个仅数千字的短篇之中,艾萨克·辛格让孔恩表演了两次轻微的修正。第一次是孔恩问“我”:“你不是有一次问过我怎么过日子?或者是我以为你问过?是什么使我有力气忍受贫病?最糟的是——无望?问得好,年轻朋友。”稍后,这位试图热切表现其既悲且壮的艳遇的老演员又说起了他和一位“女伯爵”同床共衾的细节:“而且,我感觉到她的靠近,从她的身体发散出奇异的温暖,与我所知的不同——或者也许我已经忘掉(女人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