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弥彰而欲盖(第2/3页)

读者是透过“我”这个叙述者来认识老演员的,而这里的“我”和《游泳池畔》的“我”不约而同地都是小说家,都经由主人翁所讲的自己的故事来“记录”出这篇小说。村上春树明白告诉读者:《游泳池畔》几乎是真人实事的翻版,只不过“也有些地方是根据我的问题所补充的细节,另外也运用了一点我的想像力,不过那只有微乎其微”。换言之:这位作者试着说服他的读者:这篇小说并非虚构。一如《卡夫卡的朋友》里的角色孔恩试着说服“我”——可以称之为孔恩唯一的听众:那些奇遇并非捏造。当这些说故事者想要表现其叙述的真实性和正确性的时候,“修正”竟然变成一个不可或缺的手段。在艾萨克·辛格那里,叙述者“我”没有一次修正其叙述的痕迹,因为那样会混淆“我”与说故事的角色孔恩之间的分际。至于让孔恩一再运用修正记忆,以示所言不虚的手段,反而在暴露这个老演员为弥彰而欲盖的取信努力。说故事的人能够这样致力于修正错误,怎么可能撒谎虚构呢?

一头驴的记忆

路鸠士是一头驴。不,正确地说应该是:路鸠士遭巫术所害,一度变成了一头驴。更正确一点说:路鸠士并未遭人所害,只是和他暗通款曲的婢女浮蒂丝错拿了巫术油膏瓶子,害得想变成一只鸟的路鸠士变成了一头驴。如果还要说得再正确一些,也许我必须从头到尾抄录一遍《变形记》(Metamorphoses)了。

这部现存最古老的小说作者路鸠士·阿普列尤斯用他自己的名字做男主角,想为这变身传奇注入些许可信的性质,他当然也不会忘记这种显示而后修正错误的技术。在本书第十六章《驯兽师》中,历尽折磨的路鸠士好容易暂别艰辛多舛的冒险,给卖进了贵族赛拉苏的厨房。此驴非但不再挨鞭遇险,还得以时时偷吃主人的残羹剩饭,变得光鲜健壮。殊不料某次进食得意忘形,竟不知身后的门缝上有许多奴隶们正在窥视它大啖人食的奇观,笑闹之声甚至惊动了主人。阿普列尤斯如此写道:

他(指主人赛拉苏)笑到肚子发痛,于是开门仔细参观。当我发现运气非但不坏,而且渐入佳境时,我仍然继续吃着。他越笑得高声,我越感自信。最后,这次奇观使他极感兴趣,便命下人把我牵到餐厅去——不,回想起来,是他自己将我牵去的……虽然我已相当饱了,但是为了要讨好他,仍然装得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不,回想起来,是他自己将我牵去的”这简短的、可有可无的两句却使这一整个段落洋溢起灿烂的神采。读者尽可以想像:一头驴果然有记忆,且摇头晃脑之余,仍有捍卫其真实的、正确的记忆的意志和能力。他显然不只如前述艾萨克·辛格《卡夫卡的朋友》中说故事的孔恩,不过是在表演其拟真取信之术;他也不同于村上春树《游泳池畔》叙述者在开篇之处的咬文嚼字,不过是要使读者确认其以下的叙述皆有不可须臾离之本。阿普列尤斯这里的修正还隐含着对装模作样力求写真的揶揄,对道貌岸然计较细节的仿讽。这是一款在1800年前所示范出来的幽默。如此立论,听来是对小说之祖起了过度的崇古敬老之情,那么让我们也来修正一下。

《变形记》的第十三章《磨坊》延续了上一章《阉教士》后半部的主旨:揭露由淫妇发动的奸淫集锦。毫不令人意外地,路鸠士的主人磨坊师傅那貌似忠贞的妻子终于也暴露了私养少年情郎的行藏——感谢驴子为大男人做的帮凶;结果少年情郎遭到磨坊师傅鸡奸鞭打的报复,妇人则遭休斥。接着,作者一发不可收拾地写那弃妇如何“潜心修学魔法符咒之术,如何拜一女巫习法,又如何在借由巫术诱使丈夫回心转意不成之后,利用一个被强暴死去的女鬼附上他的身体而杀死他”。可是,紧接着,阿普列尤斯警觉到一头绑在磨坊里的驴是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秘密的,他于是现身插嘴道:

我听见一些聪明的读者反对道:“瞧,路鸠士,你是条驴,绑在磨坊中,怎么会知道这些女人的秘密?”请读下去,读者,你立刻可以发现我是如何发现我主人的死情,我是条驴,诚然;但是我仍拥有人的智慧。

果然在下文之中,作者立刻让那名经巫术易容的妇人魅惑了磨坊师傅,迫之悬梁自尽,又让死者的一个最近才嫁去邻村的女儿披发嚎啕地回家,诉说父亲夜来托梦显灵,缕数其中曲折,终至真相大白。看来,那些“聪明的读者”实在是急躁多虑了。可是,这里面有一个奇怪的破绽:先前我们从来没听说(或没读到)磨坊师傅夫妻居然有个初出嫁的女儿。这样想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之所以出场,自然只有一个功能:唯有透过这么一个角色的陈述,那头绑在磨坊中的驴才可能辗转由冤死者那里得知弃妇修习并施展巫术这些“女人的秘密”。换言之:这个女儿的作用只是前文的修正;没有她,那头驴就不该拥有某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