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错了的一部史

——一则小说的起源点

胡适之先生写《白话文学史》的引子的时候,用了个很古老的谋篇之法。他这样写道:

前天有个学生来问我道:“西洋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的文学总代表那一个时代的精神。何以我们中国的文学不能代表时代呢?何以姚鼐的文章和韩愈的文章没有什么时代的差别呢?”我回答道:“你自己错读了文学史,所以你觉得中国文学不代表时代了。其实你看的‘文学史’,只是‘古文传统史’。在那‘古文传统史’上,做文的只会模仿韩、柳、欧、苏,做诗的只会模仿李、杜、苏、黄:一代模仿一代,人人只想做‘肖子肖孙’,自然不能代表时代的变迁了。”

接着,胡适告诫他的弟子,教他去寻那“不肖子”的文学。并且举证说:当吴汝纶、马其昶、林纾正在努力做方苞、姚鼐的“肖子”的时候,李伯元正在写《官场现形记》,刘鹗正在写《老残游记》,吴趼人正在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往上推,当方苞、姚鼐正在做韩愈、欧阳修的“肖子”的时候,吴敬梓正在写《儒林外史》,曹雪芹则正在写《红楼梦》。再往上推,当明朝的李梦阳、何景明极力模仿秦汉,唐顺之、归有光极力恢复唐宋的时候,《水浒传》也出来了,《金瓶梅》也出来了。于是,胡适跟他那位弟子下结论说:“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该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寻,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

于是便造了反

拿浅眼读这段引子,很容易读到个“反”的意思。毕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老是跟着古人的步子,造不成反,如何“突破传统”?又如何“代表时代”?这一点怪不得胡适,只怪造反这件事太吸引人,也太浅薄。当年王国维不是说过?——“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虽豪杰之士不能自树立耳。”每个时代都有许多旁行斜出的豪杰,不能在前人染指已久的文学体制里“自树立耳”,于是变奇,于是搞怪,于是便造了反。可惜的是旁行斜出未必成就豪杰,在这一点上,胡适指责“肖子肖孙”固然有余,揭橥“不肖”却显然地不足了。

喜欢读小说、写小说的人应该能体贴胡适把明、清之际的许多小说家“拉拔”到和古文家等高甚至更高一等的地位上去。虽然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只写到中唐的元、白诗便戛然而止,压根儿没从小说上说明白:中国文学是如何“永永脱离了盲目的自然演化的老路,走上了有意创作的新路”的。然而,在《白话文学史》书成近七十年后,胡适的意见乃至于诸多考证研究与观念的发明,不该只被看成是“奖掖小说”、“揄扬当代”而已。他所触及的课题倘若不被进一步发现、开展,喜欢读小说、写小说的人恐怕也“永永”不会明白:从施耐庵到吴趼人是如何旁行斜出于韩、柳、欧、苏以迄乎方苞、姚鼐、吴汝纶、林纾之外,而终成豪杰的?甚至,在施耐庵之前,又还有多少即便不是运用“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文而写出了小说的豪杰,却始终不获胡适等白话文运动健将之青睐的?又还有多少看起来“原道宗经,法圣师贤”的腐儒古董其实写出了小说,却由于他们自己对小说的轻鄙无知,以及他们所影响的后人亦风从景行地对小说轻鄙无知,乃至于让小说反而沦落成文学之“一种”、文学之“一格”,甚至是白话文学中之“一个项目”?

小说史绑上进化论

20世纪初,受了西方文学史观影响的学者纷纷为中国文学写自己的史,小说既被目为文学之一种、一格、一个项目,也在诸多追本溯源的凿掘之下有了它远发于古的谱系。不过,这些史家泰半预存着某种进化论也是进步论的观点,常在追本溯源之时,设计好一套“后出而转精”的基调。他们一方面认为:中国小说“所从来久矣”;君不见上古神话中许许多多“初民”的生活经验、想像、对自然界的好奇反应与解释,都已经一代又一代口耳刀笔地传述下来了吗?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这些古老的神话、传统仅仅是日后真正的小说的“雏形”;仿佛小说如动植物,有其胚胎期、孕育期、诞生期、成长期、茁壮期、老化期,乃至于死期亦是不期而必将至焉的了。

小说史犹如童谣所唱的那样,“日历,日历,一天撕去一页”,是一桩令我难以想像的事。胡适好用演化论的语词取譬指涉小说的发展,也是一桩令我不安的事。小说之有其史,未必然(甚至必不然)要追随起那套“后出而转精”的进化之说,小说的起源也未必然(甚至必不然)要归返于“较不成熟”的初民远古。小说的出现与发展反而可能是随机的、跳跃的、忽而停滞且退化的、忽而沉寂过千百年漫长的岁月又忽而活泼泼猛浪浪地发了新芽。不同时代的小说家有幸能启示出他对人类处境的新看法,又找到了一个表述此一看法的独特形式,这个小说家便成为小说这门艺术的起源——无论他出生于三千年前或五百年后,无论他是否代表了哪一个“当世”,也无论他“肖与不肖”,更无论他承袭因蹈或旁行斜出于什么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