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远远看见拖着一条棉花棍般剪影的爸爸朝我招手,新的一天开始了。

爸爸背对着朝阳,站在中央大道旁的银杏街树下,和伫立在他身边的银杏树干完全是一个样的角度。

站前广场上,出租车嘀嘀摁喇叭声、大巴马达的轰鸣声、碰头的人们的招呼声搅混成喧嚣的气流,不间断地被挤压向高楼与高楼之间的天空。停靠在银杏树旁的旅游大巴前面,穿着蓝背心的旅行社工作人员一边扯着嗓子喊着旅游大巴的线路,一边点着名,人都到齐后,排成一溜的乘客们一个跟一个地登上大巴。

向我招手的爸爸身边,聚集着好几拨等着出发的女士。别看她们身材、年龄都不一样,笑声却像极了。她们中间也夹杂着小孩子和青年男女,看他们则是一脸困意,要不就是一脸躁动。

穿着马球衫的爸爸,把扣子一直严严实实地扣到领口,看上去就像是被贴在这道风景上的一张邮票,又像是碰巧路过这儿的人。

我穿过一个个女士们围成的圈儿,来到爸爸身边后,爸爸随即将举着的手直接移到谢了顶的额头上去,说了句“够热的啊”。马球衫紧紧贴着爸爸瘦弱的上身,从他那制服短裤下头露出来的小腿,显得羸弱不堪,仿佛用脚尖随便一踢,就能把他踢倒在花坛上似的。

“真是,够热的。”

我答道。其实天气也没那么热。

为了参加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去的樱桃采摘一日游,我于星期六早上七点来到了这里。

到现在我还在钻牛角尖,凭什么偏偏让我跟他去?说好全家五口人一起出游的呀。

考虑到一早就出发,所以头天晚上,我就回了东京都内的父母家,算起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谁知,先一步回来的哥哥的宝贝女儿发起烧来。妈妈很担心,说她明天就不去了,哥哥说他也不去了,我刚要说“我也不去了”,妈妈却以宣布什么大事的口吻说道:“那就你跟你爸两个人去吧。”

妈妈给旅行社挂了电话,退掉了三个人的票,然后,回过头又叮问了一遍:“就你们俩去啊?”哥哥把女儿鞠子抱在膝头,嬉皮笑脸地瞅着我。

“你怎么这样啊,哥哥。就不能让里加子姐回来看孩子吗?”

“那哪儿成啊。里加子下个星期之前是绝对不会回来的。她说想好好放松放松呢。是吧,鞠子。”

鞠子正吸溜着苹果汁,小圆脸蛋儿通红通红的。

“可是,一天都不行吗?”

“一天也不行啊。她今天打算去热海玩儿的呀。妈妈,里加子回来,也不要告诉她鞠子发烧的事啊。”

“为什么呢?”

“她该怒了。怪我没看好孩子呀。”

“你也是,孩子发烧对当妈的保密,你脑子没毛病吧?”

“没错,一般人都会这么说吧。其实哥哥也用不着留在家里,不是有妈在吗?”

“英二,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再打一次电话。”

“不用打,我不去了。把鞠子扔在家里,樱桃我怎么吃得下去呢。”

“说得好听。哥哥其实是懒得去吧?我来替你看孩子咋样?”

“可是,桐子不是想去拍点风景照片吗?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去吧。”

“就是。”

“干吗光我一个人去呀?”

“不是你一个人呀,爸也去,多好啊。”

“是啊,桐子。偶尔和你爸两个人去玩玩也不错啊。”

我正想反驳,鞠子突然咳嗽起来,果汁洒了一桌子。哥哥吓得急着给孩子摩挲后背,妈妈忙不迭地跑去拿抹布。

果汁顺着桌面流着,从摊在桌上的晚报一角,一点点拓展着浸湿的面积。可是,仍然没有听到正看报的爸爸出声。

都怪里加子,就是因为她使性子离家出走,才会变成这样的。

里加子姐是个冰山美人,和孩子气的哥哥正相反。虽然基本看不出来她的火爆脾气,不过,用哥的话来说,隔三差五她准会“爆发”一通。上个星期“爆发”了的里加子,就回了高崎的娘家,说是要休息休息。以往她把鞠子也一块儿带回去,谁料想哥哥这回不知逞的哪门子能,主动要求“鞠子我来带”。其结果,他自己拉着哭哭咧咧的鞠子的小手,回到步行十分钟距离的父母家来了。

哥哥成家四年来,小夫妻俩有过好几回这样的记录了,打我还在家里住的时候就开始了。只不过,最最剑拔弩张的时候也就是刚分开的最初三天。头三天一过,哥哥就故意待在父母家里赖着不走,每天晚上,都心情愉快地和里加子姐煲电话粥。此类分居时间长短不等,有时候不到一个星期结束,也有像鞠子出生之前那样,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这回分居的时间,根据我偷听她出走第三天和哥哥通的电话得知,定为两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