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川:如何理解日本?

我一向不惮于承认自己对日本的无知。对于我而言,日本几乎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国家,而大和民族几乎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民族。

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材料不足,或者我对于日本知识的有意闭塞。而在于,对于日本的阅读越多,就越容易沉陷在诸多的矛盾之中,更加难以理解。当然,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全面理解,其复杂性与矛盾性,都足以令一个训练有素的研究者止步。只是对我个人而言,日本所呈现出来的矛盾如此对立,以至于我在了解的过程中一再迷失。

我向来喜欢日本的文艺多过于政治。而这恰是矛盾的开始。其文学之温婉,文艺之精巧,恰与其尚武之暴戾,军事之极端;其个性之谦和,社会之柔厚,恰与其层级之森严,忠诚之愚烈;其政治之灵动,处世之圆融,恰与其外交之执拗,争端之戾气;其历史人文之耽美,恰与其历史政治之血腥一一对应,屡屡不爽。

其实我与日本人打交道的机会并不算少,从学者到学生,从生意人到外交官,从新闻人到政客。但是即使如此,也难以打消长期以来所形成的知识谜团。

谜语之一是:日本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从日本有国以来,由于偏居海岛,几乎未曾受到有力侵犯。即使十九世纪美国人舰队到达日本,其实战事颇为轻微,可这居然触动日本乃至推翻幕府,促成明治维新之功效。一个几乎未曾有过对外接触的国家,如何能如此轻易转型?尚且儒教当时乃是全日本唯一尊崇的俗世哲学。

二战前,天皇至高无上的社会心理深入人心。然而几乎在极短时间之内,就迅速转入民主国家,从而又兴崛起之道,连美国人也惊呼“日本入侵”?

蹊跷的还在于,一边日本对于其军国历史其实有深刻反省,并且在制度上约束自我,扼杀军力兴盛之道;但另一边,却不时参拜靖国神社,教科书不时翻锅,挑动亚洲受难国家情绪。既已立志转入正常国家,如何却不断与邻为壑?

其国家方向,世界视野在何方?

谜语之二是:大和民族,日本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民族,怎样的一个人群?

在我与日本人亲身接触的过程中,几乎他们所有人都可以用温柔敦厚来形容而不为过,他们似乎保存了比我们更加完整的儒家礼教精神。他们自律到令人恐怖,而对于国家之奉献无私到令人惊异。少数人如此也就罢了,当整个民族如同个人,需要怎样的国民教育?

可是就是这样高尚贤德的一群人,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长期殖民于中国东三省;在南京犯下人类历史最血腥的罪行——南京大屠杀;在东南亚也有菲律宾大屠杀。而美国士兵在日本的东亚战俘营中的遭遇,同样是无穷噩梦。如果说仅仅是战争令人改变的话,那么他们死守着靖国神社,死守着教科书,又是如何解释?

个体的自律与道德,与整个民族所呈现出来的癫狂与暴戾,为何存在如此差异?

谜语之三是:日本真的改变了吗?

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的军队打开了日本的大门。在约翰·W.道尔的《拥抱战败》中提到,许多美国人认为佩里“把魔鬼放出了瓶子,而那个魔鬼已经变成了一个鲜血浸透的怪物”。二战之前与期间的日本,毫无疑问是这样的形象与真实。然而,1945—1952年美国占领军在麦克阿瑟将军的带领下,对这个国家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造。和平宪法通过了,日美安保条约形成了,多党制政治胜利了。这是一个和平、民主、富强的国家,毫无疑问。

可是到底真的改变了没有?天皇还在那里,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他们对于周边国家依旧不友好。右派的力量还很强大。它会不会还会演化回那个嗜血的魔鬼?

诚然,我自己是没有答案的。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我以往阅读日本的过程中,得到的永远是加深了谜团的矛盾的答案。

我们想要寻找一个国家的民族性,那么最好的材料当然是它的历史。可是我作为一个外行人而言,日本的历史如此难以进入,就是关于战国一段,就已经足够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其次对于日本战后历史的叙述,如此充满了尖锐的对峙,使人无法得到一个前后一致与符合逻辑的答案。

然而,再复杂的事物,都有其解析的方法。最起码,在我自己而言,多少是可以寻找到一些思考的线索。有那么几个方式,是我勉强理解日本的出发点。

无论理解任何一个民族,都不能以妖魔化为起点。日本在二战期间的确是一个血腥国家,但是并不能因为如此,便妖魔化日本民族。露丝·本尼迪克特在1946年所出版的《菊与刀》,是最经典的研究日本的著作之一。她从文化的基本层面,乃至包括日本人抚育儿童的过程中,去解析日本民族性的形成与特点,并且为战后美国占领军的政策取向奠定了理论基础。这种文化解析乃是令我们明白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形成,都有其历史地理之成因,亦因此造就民族性格。日本国民与任何一国国民无异,无非挣扎在日常生活与政治拨弄之间而已,努力平衡身心与外界。若以国家之龃龉,迁怒于民族之劣根,显然有悖于人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