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戴维和恩肯是白鹭。

这种雪白的鸟儿在暴风雨后成群结队地出现,它们的翅膀洁白无瑕,它们的生命安然无恙。虽然它们是在暴风雨中变成了白鹭,但暴风雨过后,在我所知的一切都被改变之后,它们出现在天空中,展翅翱翔。

首先是父亲: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蓄了一把灰胡子。那天我出狱,之前已经有六年没见过他和其他家人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结果发现个个都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父亲的样子让我感到难过——生命像个铁匠,把他捶打成了憔悴瘦长的镰刀形状。他的声音里也积累了一些怨艾,好似长久留在他口腔里没被说出来的那些言语的碎屑生锈了,每当他开口说话,就会散落在舌尖。我知道这些年他经受过许多治疗,尽管如此,他的变化还是难以用言语完整描述。

母亲也老了很多。跟父亲一样,她的声音后面隐藏着沉重的东西,这使得她的话语像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就像肥胖会影响一个人的形态,使他脚步蹒跚。我们坐在监狱里的一张木头长凳上,等待典狱长最后一次在文书上签字。父亲告诉我,奥班比和我离家后,母亲又在幻觉里看见了蜘蛛,不过很快就康复了。他说话时,我看着对面的墙。墙上胡乱挂着一些面目可憎、身穿制服的人的画像,还有印在廉价海报纸上的讣告。墙面的蓝色涂料褪色了,还因为湿气长了霉斑。我让自己的视线集中在挂钟上,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钟了。当时是五点四十二分,最短的指针正在向六点靠近。

不过,在所有人当中,戴维的变化最出乎我的意料。见到他,我吃了一惊。他的身材就是波贾的翻版。两人几乎毫无差别,除了一点。波贾总是精神抖擞,而戴维给人的印象是害羞,还有点儿拘束。我们在监狱院子里打过招呼后,他一直等到我们的车快开到镇中心时才再次开口。他已经十岁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孩子,在他(恩肯也一样)出生前那令人难忘的几个月里,母亲经常会唱一首歌,她相信这首歌能给未出生的孩子带来喜悦。那时我们都相信这个。她一开始唱歌跳舞,哥哥们和我就会聚集到她身边,因为她的嗓音很迷人。伊肯纳会用调羹敲打桌子,模仿鼓点;波贾会用嘴模拟出长笛的声音;奥班比会跟着曲调吹口哨;我负责喝彩欢呼,在母亲重复以下唱词的时候打拍子:

我们一起去见主教

现在是五点

我伤心是因为

我洗的衣服还没干

但我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肚里的孩子很欢喜

我很想把戴维拉过来抱抱,父亲突然说话了:“拆房子。”好像我向他提过问题似的,“到处都是。”

他看到远处有一台大吊车在推倒房屋,周围聚集了一群人。之前,在一个废弃的公厕附近,我也看到过类似景象。

“为什么?”我问。

“他们想把这地方改造成一个城市,”戴维没有看我,只是给了个解释,“新州长要求把大多数房子都推倒。”

在狱中,唯一获许见我的人是个牧师,他跟我说过政权更替的事。考虑到我当时的年龄,法官认为不能判我无期徒刑或死刑,但因为我杀了人又不适合去少年管教所。于是,他们给了我八年刑期,服刑期间禁止家人探视或联络。关于那次庭审的所有东西都被我存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在铁窗下度过的许多个夜晚,蚊子在我耳边嗡嗡,我会突然瞥见那个法庭。绿色的窗帘飘动起伏,法官坐在对面的高台上,嗓音低沉:

……你将会在那里待到社会认为你已长大成人、你的行为符合社会和人类文明的要求为止。有鉴于此,以尼日利亚共和国联邦司法体制赋予我的权力,根据陪审团的建议,我法外施恩——这是为了你的父母,阿格伍先生及夫人——判处你,本杰明·阿齐克韦·阿格伍,八年监禁,家人不得联系,直到现年十岁的你,长到十八岁,社会认可的成年年龄。退庭。

接着我会看到,听到判决后恐惧万分的我扫了父亲一眼,发现笑容像螳螂一样跃上他的前额。母亲则大叫一声,双手像直升机一样悬在头顶,恳求上帝打破沉默,不要听任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然后,狱警们给我戴上手铐,推着我往后门走去,我的理解力突然降低到未成形的孩童——胎儿——的水平,觉得在场所有人都是来我的世界看我的,现在他们该离开了——好像被带走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按规定,监狱里允许一名牧师来探视犯人。福音传教士阿贾伊每隔两星期左右就会来看我一次。通过他,我得以了解外面世界的最新情况。在我被告知即将获释的前一星期,他告诉我,根据尼日利亚军人政府首次向文官政府交接权力的精神,以阿库雷为首府的翁多州州长奥卢塞贡·阿加古决定释放一批犯人。父亲说,我的名字在获释名单的最前面。二〇〇三年五月二十一日那个闷热的日子被定为我们的释放日。不过,并非所有犯人都这么走运。我入狱一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福音传教士阿贾伊带来一个消息:独裁者阿巴查口吐白沫死了,据说是吃了一个毒苹果。正好一个月后,阿巴查囚禁的头号犯人暨死敌M.K.O.在即将被释放之际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死去——他是喝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