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蟥

仇恨是一条蚂蟥。

它吸附在人的皮肤上,不但吸人血,还要榨干人的元气。它改变了被它叮上的人,不吸走那人最后一丝安宁绝不离开。它吸附在人的皮肤上,越叮越深。要想把这寄生虫从皮肤上扯下来,就得把那块皮肉也扯下来。杀它就等于鞭打自己。曾经有人用火烫它,用烧热的铁棍灼它,结果连皮肤也烧焦了。我哥哥对阿布鲁的恨就像蚂蟥一样,已经深入皮肤。从我加入的那晚起,只要父母出门上班——母亲去市场上摆摊,父亲去书店——我们俩就把卧室门锁上,挤在一起讨论我们的计划。

“首先,”一天早上,哥哥说,“我们必须在这里,在我们的房间里征服他。”他举起画有火柴人的计划书。“先在脑子里想象,然后在纸上画出来,最后才真正征服他。你有没有听柯林斯牧师说过,物质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在精神世界里发生过了?这样的话,他说过好多次。”这只是个设问句,不需要回答。他继续说道:“所以,在我们离开房间去找阿布鲁之前,我们必须先在这里杀掉他。”

我们首先审视了五张关于如何杀死阿布鲁的草图,看有没有可能实现。第一张图被他称为“大卫和歌利亚计划”:他朝阿布鲁扔石头,砸死了他。

我质疑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我推断说,我们不像大卫那样是上帝的仆人,也并非命中注定会成为大卫那样的国王,我们也许砸不中阿布鲁的前额。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奥班比打开了吊扇。附近有个男人在高声叫卖橡胶凉鞋:“橡胶鞋,橡胶鞋——有卖喽!”哥哥坐在他的专用椅子上,一手托腮,思考着我的话。

“听着,你的担心,我懂。”终于,他开口了,“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总觉得我们能用石头砸死他。怎么做才好?在哪里砸他、什么时候砸他才不会让我们被当场抓住?这些才是实施这个计划真正该担心的问题,别为我们到底是不是像大卫那样的国王而伤脑筋。”

我点头同意。

“要是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砸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还有,要是我们没瞄准,砸中了别人,怎么办?”

“你说得对。”我点头表示同意。

在他拿出来的下一张图上,阿布鲁跟伊肯纳一样,是被刀刺死的。图上标记着“奥贡喀沃计划”,是从《瓦解》那本书里得来的灵感。这张图把我吓得不轻。

“要是他和你打起来,或者先刺中了你,怎么办?”我说。“他很邪恶,你知道吧?”我问。

这种可能性让他很困扰。他拿起铅笔,在草图上打了个叉叉。

我们把草图一张张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论证,一旦发现行不通,就给它打叉。后来,所有的草图都被撕掉了。我们开始设想各种事故,但大部分设想还没有完全成形就被摈弃了。其中一个设想是我们找一个起风的夜晚,在路上追逐阿布鲁,结果他撞上了一辆飞驰的汽车,脑浆溅到了柏油路面上。这是我的点子。在我的想象中,疯子被碾碎的尸体一点儿一点儿地黏在柏油路面上,就像我见过的各种被车轧死的动物——鸡、山羊、狗、兔子。我的哥哥闭上眼睛,静坐着思考了一会儿。卖橡胶凉鞋的小贩又转了回来,叫得更响了:“橡胶鞋,橡胶鞋——卖喽!橡胶——鞋——卖喽!”他似乎离我们的院子越来越近,声音响得盖住了哥哥的话。“——好主意,”我只捕捉到了这半句,“但你知道,那些不知道疯子对我们家做了什么的无知的人和胆小鬼会制止我们。”

我再次表示同意。他把这张图撕掉,生气地把碎片丢到地上。

奥班比为两个哥哥报仇的决心是条蚂蟥。这条蚂蟥叮得太深了,什么手段都消灭不了它,连火烧都没用。在后续的日子里,我们的父母一离开家,我们就跑出去找那个疯子。我们出去的时候一般是上午,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都在外头。虽然新学期已经开始,但我们没有去上学。父亲给我们学校的女校长写了信,为我们请假一学期,因为我们的哥哥去世不久,我们需要时间恢复,不适合回去上学。为了避开同学或周围街区我们认识的小孩,我们走的都是隐秘的小径。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彻底搜查了整个区,想找到疯子的踪迹,但无功而返。他不在卡车里,不在街头,也不在河边。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打听,因为我们区的人对我们很了解,一见到我们就露出同情的神色,就好像我们额头上刻着哥哥们悲剧的印记一样。

无功而返并没有打消哥哥的执念。那个星期,我们听说了一件有关疯子的事,打消了我发誓加入他的事业时积聚的全部勇气。即便如此,哥哥还是坚持不懈。疯子已经消失了好多天——一次都没在我们区露过面。于是,我们开始向我们认为不认识我们的人打听他。然后,我们走到了我们区最北面。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加油站。加油站里放着一个杂色的人形气球,不停地随风弯腰、歪倒或招手。就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伊肯纳的老同学农索。他坐在主路边的一个木头高脚凳上,面前的拉菲亚树叶编织袋上平摊着报纸和杂志。他跟我们握手,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然后告诉我们他负责整个区的报纸杂志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