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犬

奥班比是一头搜救犬。

他总是最早发现东西,还能识别和检查所发现的东西。他有源源不断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还能让它们长出翅膀飞起来。

我们搬进阿库雷的房子两年后,是他最先发现客厅架子后面有一把装了子弹的手枪。当时他正在房间里追着一只小家蝇跑。那小东西一直在他头顶嗡嗡飞,他用《代数入门》课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了两次都没打死它。再击不中后,苍蝇溜进了放电视机、录像机和收音机的八柱架的空当里。他追到架子旁,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我们搬进这栋房子不算久,谁都没有检查过架子后面,更没有看到过从架子下面稍稍探出头的枪把。后来,父亲把枪交到了警察局。虽然我们都吓坏了,但我们很庆幸,还好不是戴维或恩肯这两个小的发现了它。

奥班比的眼睛就是搜救犬的眼睛。

这双眼睛能注意到其他人忽略的细枝末节。现在想来,我相信在阿巴提夫人发现波贾在井里之前,他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就在那天早上,奥班比觉得井里打上来的水很油腻,还有一股臭味。他打水是为了洗澡,结果注意到水面上有一层浮油。他叫我看。我用手舀了点儿水尝了下,赶快吐掉,剩下的水也倒掉了。我也闻到了臭味——腐烂的死物的气味——但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揭开波贾的尸体后来怎样了这个谜团的也是他。我们没去参加波贾的葬礼。当时没贴讣报,没人上我们家来,没有任何葬礼的迹象。我很纳闷,问过奥班比波贾到底什么时候落葬,但他也不知道,并且不想问我们家的两大心室,也就是我们的父母。虽然当时他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追问,但要不是他,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波贾的尸体后来去了哪里。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也就是母亲从精神病院回来后一星期,他在客厅的架子顶上、父母摄于1979年的结婚照后面发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注意到。奥班比拿来给我看。这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罐子,里面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某种灰色的物质,有点儿像从死树下挖出来然后在太阳下晒成盐粒大小的颗粒的壤砂土。我伸手接过罐子的时候,注意到上面有个标签:波贾·阿格伍(1982-1996)。

几天后,我们当面问了父亲。奥班比说,他知道罐子里的古怪东西是波贾的骨灰。受惊的父亲说了真话。他透露说,族里的人和亲戚们都严厉告诫他,绝对不可以土葬波贾。把自杀或弑亲者埋在土里,是对大地女神阿尼的大不敬。虽然伊博人基本上都改信了基督教,但非洲传统宗教的一些碎片还是保存了下来。我们老家村子里以及从村子里迁出来的族人会不时传播一些故事,都是有关族神施惩的不幸事件,有时甚至会死人。父亲并不认为女神会惩罚他,觉得只有文盲才信这种事,但他决定,为了母亲,还是不土葬了。而且,他已经经历了几桩悲剧。父母什么都没对奥班比和我说,要不是有搜救犬奥班比,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

奥班比的脑子就是搜救犬的脑子:它一刻不停地寻求知识。他爱问问题,爱寻根究底,为了满足求知欲广泛阅读各类书籍。他借着煤油灯光读书,煤油灯是他最好的伴侣。在两个哥哥去世前,我们家里有三盏煤油灯,每盏都装有一根用链轮控制的灯芯,可以伸进小小的油罐吸油。因为那段时间阿库雷的电力供应总是时断时续,所以奥班比每晚都在煤油灯下读书。两个哥哥死后,他更是变得好像不读书就活不下去。他像杂食动物一样把从书里汲取的知识存放在脑子里,对其进行加工处理,萃取出精华,再用每晚睡前故事的形式传递给我。

在两个哥哥去世前,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位公主追着一位英俊完美的绅士进入森林深处,一定要嫁给他,结果发现那人只是一具借用他人血肉的骷髅。那个故事和所有好故事一样,在我脑子里播下了种子,再也不曾离开。伊肯纳变身蟒蛇的那段日子里,奥班比读了简写版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之后,给我讲了伊大卡岛国王奥德修斯的故事,让我永远记住了波塞冬统辖的海洋和不识死亡滋味的众神。他总是在夜里给我讲故事。那时屋里几乎全黑,我渐渐沉入他用言语创造的世界中。

母亲出院后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快要睡着了。突然,哥哥说:“本,我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两个哥哥会死了。”他打了个响指,站起来,用手抓着头,“听着,我刚——我刚发现。”

他又坐了下来,开始给我讲故事。他不记得这个故事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但他能肯定是个伊博人写的。哥哥的嗓音盖过了咯吱作响的吊扇。我听啊听。讲完之后,他陷入了沉默,而我则在努力回想强人奥贡喀沃的故事。因为白人的诡计,他不得不自杀。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