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跑步(第2/14页)

这是个好问题。我的教学与备课时间加起来,一个星期也用不了三十个小时。我在清晨跑步,有时到山上散布。亚当和我会打篮球,玩飞盘。我在电脑上写作。我作些未来的打算——以后在课堂上要用到的题目,可能的旅行目的地。然而,我最多想到的,还是这城市里有许多有待探索,发现,但在最初时,这儿是个最难向我开放的地方。

从我的阳台望去,涪陵的下城区看上去不错。我经常望过乌江,望向涪陵迷宫般的街道和石级,聆听远方传来的日常生活之音,我会猜想藏于江城中的种种神秘。我想要调查这一切——我想要走下码头,观察船只;我想要和棒棒军聊天;我想要探索穿越旧城的石级组成的网络。我渴望弄明白这城市如何运作,它的人们如何思考,尤其因为从没有外国人干过这个。这里不像北京或上海,那儿有足够多的外国人去发现城市里有些什么。跟其他外国人相比,涪陵只是我们的——至少当我们弄明白了它以后。

但在我真的到了下城区后,发现它看上去并不怎么样。部分是因为尘土和噪音;涪陵主城的污染和噪音难以置信。它不像其他部分的中国有那么多重工业,但这儿也有些大型的工厂,向空中喷出烟和尘。乌江岸边的发电厂烧着煤炭,街道两边无数的小餐厅也是一样,而汽车的尾气排放没有什么规范。在冬天里,空气尤其污浊,但即便夏天情形也很糟糕。如果我去到城里,擤个鼻子,纸巾上会有缕缕的黑色油腻。这叫我想到空气会如何怎样影响到我的肺部,有一阵我想着该怎么办。最后,我决定在擤完鼻子后不去看纸巾了。

噪音更令人侧目。它们大都来自汽车的喇叭,很难理解这喇叭声为何没完没了。我可以这么开始形容:涪陵的驾驶者喇叭揿得很勤。这里的汽车不是很多,然而也足够了,它们总是急不可待彼此掠过,不知奔向何方。其中的大多数是的士车,几乎涪陵的每辆的士都重装过喇叭,变速杆的头上加了一个按钮。这样做是为了方便触发;因为山路缘故,驾驶者经常换档,把手放在档把上也能揿响喇叭。他们对其他的车子嚷嚷,对路人嚷嚷。他们无论经过什么人,或者被谁经过,都要把喇叭大揿特揿。在没人经过,但考虑到或许有人要过时,他们也揿。当道路上空空的,只是有人或许要经过的念头闪过司机脑际时,他们还揿。就是这样,生理反射一般,上了路,驾驶者就要揿喇叭。他们揿太多了,按钮上的手指已经麻木,而其他的驾驶者和路人对此已完全习惯,他们压根儿就没听见喇叭声。没有人对喇叭声作出任何反应;根本没用,毫无意义。涪陵这儿的一声喇叭好似森林里倒下一棵树——就作用而言,这声音乃是沉默。

但在开始亚当和我还是听得到这声音。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经常抱怨喇叭声和噪音,就像我们抱怨自己的鼻子和变黑的纸巾那样。但一个简单的事实,你对噪音或污染无能为力,这就意味着它们或者是很重要,很烦人,或者它们一点也不重要。为了保持清醒,避免发疯,我们做了第二项选择,跟本地人所作的一样,很快,我们就学会去转向其他事情了。

在十一月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变化,那时有一个叫斯科特克莱默的大学同学来访。他在曼哈顿住了五年,然而涪陵的噪音叫他彻底的瞠目结舌;他听到了每一声喇叭,每一个叫喊,每一次扬声器里的通知。在他离开时,我们坐了一辆的士,从学校到码头,而克莱默,因为在华尔街工作而有数字意识,算了算司机穿越城市所揿的喇叭数。十五分钟的车程,司机揿了566次按钮。每分钟37次。

若不是克莱默计算的话,我不会注意到这个,我发现自己很早前就已经对喇叭声失聪了,就好象当地的其他人一样。事实上,克莱默是全城里听到喇叭的唯一一人,这就解释了为何他被整得那么惨。整个城市对他揿了一个星期的喇叭。

对我来说是另一个情形,在一个月后,涪陵的种种不快处已不那么重要了,不足以阻止我进城。尽管有噪音和空气污染,这还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我还是想要探索它的犄角旮旯,发现它的秘密。但语言是巨大的问题,在起初城市让我处处受挫,甚至恐惧。

普通话素以其难度知名——有人说要花费学法语或西班牙语四倍的时间——而它的文字与音调对西方人尤其具有挑战性,因为它们的结构方式和我们的语言截然不同。在四川,因为方言的缘故,事情更其复杂。四川方言很是独特,一个来自中国外省的人听涪陵本地人说话也有困难。普通话和四川话的差别很大:除了词汇以外,四川人不发普通话中的卷舌音,“SH”成了“S”,ZH成了Z——有些子音被反转了,是以一般四川人会混淆N和L,H和F。“湖南”成了“福南”。四川话的音调范围较窄,最要紧的是,两个普通话的音调在四川被反转了。如果普通话是你的起点,到这里,好像整个语言都被压平了,还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