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K 遗失的字母表(第4/8页)

中国的贫穷困扰着这个年轻人,他相信这个国家的改革迫在眉睫。像当时的许多外国人一样,他认为国民党的贪污腐败已经无可救药。他学习中文,在北京的时候,和另一个理想主义的年轻学者乔治·A·肯尼迪成为了朋友。洛克菲勒基金会给了肯尼迪一笔研究经费,让他在耶鲁大学建立一个中文的项目,他最大的一笔花费是在上海买了中文打印机的一整套字体。肯尼迪打算把这些字体运回耶鲁所在的纽黑文去,把它们装配起来,为美国学生印出中文教科书。他请求约翰.德汉克的帮助。

“我成了他的助理和得力助手。”德汉克回忆道。“我们在耶鲁大学哈克尼斯大厅的地下室建立了项目的研究点。那地方和这房间一样大,可能还大一些,里面堆满了V形的木质支架。我一站起来,它们就顶到了我的下巴。每个木架都分隔成多个格子,每格放着10英寸乘12英寸的托盘,每个托盘又分隔成2英寸乘2英寸的小格子。每个方形的小格子里面有一个汉字,按照部首排列。我的工作是设置打印机。我会拿着一个排字盘,先选出一个单人旁的字,然后再找出另一个田字部的字。我总是不停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会把几个句子组合在一起,然后拿到印刷工那儿,让他做出金属的字模。我们的字体非常有限,我必须不断地排字、拆解,再排字、拆解。我们从文言文里选取故事,然后用现代的白话文把故事重新组织起来。

每个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都要经历一个有关字体的构建过程——那种“半殉难”的体验;而约翰·德汉克的经历则尤其不堪回首。他在木架中不停地寻找着小小的、按照诸如“亻”或“田”的形状排列的金属片,经年累月,他成了中文改革的积极支持者。(他的同事乔治·A·肯尼迪则成了耶鲁拼音体系里中文拼音的主要设计者。)1950年,德汉克预言了汉字的灭亡之后,他在美国等待着,热切地盼望着改革的消息。那个夏天,毛泽东发布了一个指示:

文字体系必须要进行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其形式应该是民族的,字母和方案要根据现有文字来制定。

这个指示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德汉克和其他学者以为,共产党人只是要采用拉丁字母体系,但1950年的指示让文字改革走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毛泽东要创造一个中文的字母体系。

毛主席的指示标志着文字改革的重要转折。从那以后,中国的语言学者花了好些年的时间,研究如何创造一个中国独有的拼音体系。同时,也失去了文字改革的势头。在约翰·德汉克看来,那是错失良机,也是他如此愤怒的原因。好几回,他对我说,他49年来都没回过中国,原因是文字改革的失败让他太伤心了。

毛泽东的这个指示,像他的许多其他指示一样,其动机仍然是个谜。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德汉克,说起这个时期的事情,他推测说可能是朝鲜战争或中美关系的其他因素,对毛泽东产生了影响,让他开始反对拉丁字母体系。德汉克催促我去当初采访参与这项工作的、还在生的语言学者;他特别提到,我应该和周有光会面,周已经将近百岁了。1982年,德汉克终于不太情愿地回了一次中国,那时候他问过周有光,1950年的关键时刻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知道为什么毛泽东会做出这个决定,但他不能谈论这个话题。”德汉克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说,中国越来越开放了,而且周有光的年纪也很大了,因此如今周可能会愿意直言相告过去的事。

我从一楼开始。周有光和其他两个年迈的语言学家都住在北京城内,他们住的地方是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的宿舍楼。三个人的家共用同一个出口。按工作单位分配宿舍是共产党的传统,也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对于采访来说,这再好不过了。我所要做的只是上下楼梯,就可以见到仍然住在中国的几个最重要的文字改革者。宿舍楼的入口成了一座存放时间和语言的塔楼:这个下午的时光悄然流逝,改革者们渐渐老去,他们的回忆不停地穿梭在那场失败的改革运动中。

尹斌庸72岁,是三个语言学家中最年轻的,他住在一楼。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和肝癌病魔作斗争,身体消耗得厉害:他的胸膛瘦骨嶙峋,四肢脆弱。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眉毛长得就像道教里的神明,一大团白色覆盖着他黄黄的双眼。或许他正处在痛苦当中,但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热情地欢迎了我,拿出了我寄给他的介绍信。另一个学者向我提过建议,叫我写张拼音的纸条和这些文字改革者联系,拼音就是中文的拉丁字母体系。对于我没有用一个文字就和他取得了联系,尹斌庸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