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J 自我批评(第2/5页)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任何一个批评者的姓名。

“李学勤。”他说。“李学勤写了些文章,说陈梦家关于甲骨的研究是错误的。”

“他的批评对吗?”

“不对。”马承源说。“他不应该在那个非常时候写这么一篇文章。陈梦家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李学勤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学勤——”马承源摇了摇头,思索了一会儿。“不好说。”他说道。“不过李学勤现在是考古学的领军人了。那时候,有一段时间,他是陈梦家的助手。”

马承源没有再说更多的关于那些批评的事情。他只说了个名字就岔开了话题,虽然明知已经引发了我的好奇心。人们都说马承源很有政治头脑:“文化大革命”时期,据说他用毛泽东标语的横幅包起了博物馆的文物,从而保住了它们。马承源知道红卫兵不会破坏毛主席的标语,而上海博物馆的收藏得以完整地保存。如今,这个博物馆被公认为全中国最好的博物馆,马承源因领导其扩展计划而获得了表扬。

有谣言说,“文化大革命”时很多知识分子和有钱人丧失了他们的财产,而上海博物馆则从中获利。我问了马承源这个问题,他的态度坦荡。“那时我也受批评了。”他说。“我们关心的只是生存问题”。他告诉我一个发生在“斗争会议”上的事情,当时馆长和其他的馆员一起,被举到空中,然后扔到大理石地板上。马承源说,他的身体擦伤了,但没什么大碍;而一个同事头先摔到地上,然后就断气了。这个故事很短,但很见效:我不打算再问“‘文革’是否对上海博物馆有利”这样的问题了。

我走之前,马承源影印了陈梦家最后一封来信给我。那封手写的信函标注的日期是1966年1月26日,那一年陈梦家就自杀了。信上的字迹很漂亮,内容并未提及任何担忧或政治麻烦。 那些文字整整齐齐,就像上海博物馆里展览的家具一样,同时它们也给人一种空洞的感觉:

上次我们的谈话非常愉快。可能你已经忘记了,可惜我们没有把谈话内容记录下来。上次你来我家,时间太仓促了……

那把黄梨花木做的椅子,它的制作日期可能要追溯到明朝以前,当然,我要把它捐给上海博物馆。如果你喜欢其他的家具,我也可以把它们捐出来。我希望博物馆能派人来,把它们整理打包……

在北京,我找到了那篇批评文章的副本。它是在1957年发表的,当时陈梦家刚被扣上“右派分子”和“党的敌人”的罪名。文章里有一段很长的评论,内容是针对陈梦家写的关于甲骨文的书——那本被誉为“经典读本”的。评论里尖锐地质疑了陈梦家的学术成就,随后,到了文章的结尾,就变成了针对个人的攻击:

陈梦家并未拿出任何实在的成果,与他的傲慢自大相称。陈梦家这个人自命甚高。比如说,在书里的第20章,陈梦家忽略了很多其他学者的研究和理论,只是收录了他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应该接受这种竭力鼓吹自己的态度。

不难找到更多关于李学勤的资料。在考古学和历史学的领域里,他的名字随处可见。他发表的论文内容有甲骨文,有古代青铜器,还有竹简。他很有才气,而且十分多产;好些学者告诉我,李学勤有一种罕见的才华:学术研究做得很出色的同时,还能巧妙地讨共产党的欢心。有个研究古文的学者直率地告诉我说,李学勤是个“马屁精”;很多人提到了他对陈梦家的批评攻击。

近几年来,李学勤成了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领导者。这个项目是1995年启动的,由中央政府资助,目的是要为中国的早期文明确立准确的日期。以前,中国历史最早的日期是公元前842年,这个时间是有足够考古和文字记录为证的。但断代工程却出来了一个新的时间表。在国际上,这个项目受到了猛烈的质疑;很多国外的学者认为,中国人正试图构建他们的历史,其方法与其说是学术研究,不如说是国家主义。有些学者说,做这个项目的主要动机,来自和西方竞争的意识,西方有时间更早的文明记录——比如古埃及。 在项目进行期间,关于古代日期的不同学术意见有时是用投票解决的:中国的学者们说出各自的意见,对多人投票的那一年取胜。国内媒体对此的报道常常显得怪诞不经:

中国日报(1998年12月16日):

一项填补中国古代史空白的工程在历时两年的研究之后,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古国,以其5000的历史扬名于世界。 可惜的是,中国的发展史上有一段长达两千年的空白,隐藏了它真正的历史年龄……“那缺失的两千年包括夏、商、周三个朝代以及更早之前的日子,可追溯的时间比公元前2100年还要早得多。”李学勤说道。他是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的历史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