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夜你并不寂寞(第3/10页)

“我的父母像我一般大的时候,整个国家正处于一团混乱之中。当时的社会政治为先,知识分子被认为有向资本主义靠拢的嫌疑,被下放到干校接受劳动改造。我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从四川大学毕业后,就被下放到一个煤矿,工作了八年。”

那个煤矿位于涪陵南面的深山之中,毗邻贵州省的边界。很多知识分子面对这种情况,都会感到绝望;不过艾米莉的父亲是在农村长大,他只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一些。他在煤矿的时候,不断向组织申请要加入中国共产党,但总是遭到拒绝。和艾米莉一样,他的脸宽宽的,颧骨很高,眼睛显得很友善。他的身上流露出一种安静、沉着的气质;无论人们是否受过教育,与他相处都会感到舒适而自在:

“我觉得,他在煤矿工作的那些年,生活过得并不是太苦。那儿的人们都很尊敬他,给他安排了个相对轻松的工作,让他做会计。即使到了现在,他的故事还被当作奇迹在当地的工人中流传:人们说他只是看看账簿就能算出余额。”

艾米莉出生在1976年,当时她的父母还在矿上工作。那一年,毛泽东去世,文化大革命结束。随后政府允许她们一家搬回涪陵。在涪陵的家中,挂了很多毛主席的画像,还摆着他的塑像,艾米莉和姐姐、还有比艾米莉小两岁的弟弟,都在那儿长大。1980年代中期,艾米莉的父亲终于加入了民盟,民盟是中国9个合法的政党之一。在涪陵,知识分子似乎都愿意加入民盟;不过这个组织像中国其他所有的政党一样,都得服从中国共产党。“实际上这些党派没有什么影响力。”有一回,艾米莉对我说:“我父亲说,每次共产党说了什么话,民盟马上就会附和。不过,在民盟自己的会议上,他们会说说自己的想法。他们不能公开地说这些话,不过至少可以在内部说一说。”

当艾米莉还没长大的时候,她的父亲从来不跟她谈政治。艾米莉相信教科书上说的每一句话。她相信共产党版本的历史、政治和时事。而她在学校用的空白练习本,甚至都不是全然空白的。每一本练习本的封底,都印了两句话:

台湾、苏联和越南通过电台散布谣言和假话。

我们强烈呼吁大家不要听敌人的讲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毛主席的画像和塑像都从艾米莉的家中消失了。偶尔,艾米莉的父亲会说出只言片语,透露出他并不同意当局的态度,但他从来不会长篇大论地发表这样的观点。对于艾米莉来说,人生的转折点是在大学时期。她对于英语系里某些官员的受贿行为感到非常厌恶,并且她还觉得,学校制定的很多规定,都是为了阻止学生自由思考和提出疑问。她不喜欢刻板的宿舍生活;读大学的头一年,她就向学校提出申请,要求回家住。她是班上唯一一个不住宿的学生。毕业以后,她写了一封信:

“我讨厌政治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因为我曾经对那些话信以为真。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逐渐展现在我眼前: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说一套做一套。我的父亲在五十几岁时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想,他应该比我要痛心得多。”

艾米莉的父母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在不同的时代,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艾米莉父母年轻的时候,变革推广到农村,那时候共产党正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展一波又一波的试验。20年以后,艾米莉和她的姐姐迁徙到了城市;她们去的不是普通城市,而是深圳这一个“经济试验室”。两代人参加的试验截然不同:上一代人是政治上的试验,而这一代人是经济上的试验;第一代的试验是全国性的,而第二代的试验实质上是从一个个人、一个个私人决定开始的。

于是,父母自身的经历无法给他们的孩子提供什么指导。艾米莉想起父亲的事,就会意识到,她父亲的职业生涯基本是由别人的决定掌控的。“我想父亲会有遗憾。他有些同班同学出了国,或者做了一番很成功的事业。父亲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机会。”而艾米莉的父母却觉得,艾米莉和她的姐姐常常很任性。艾米莉读大学时和黯逆(Arny)拍拖,开始她妈妈是不同意的。“我妈说,我年纪太小,不应该交男朋友。我对她说,你结婚时岁数比我现在还小呢!她就说这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种代沟对艾米莉的弟弟而言,似乎是最难适应的。艾米莉的弟弟极其聪明,他继承了父亲的数学头脑,但他的性格非常害羞内向。这个年轻人进了大学,读的是计算机系,但他后来退了学。他更喜欢读哲学和宗教的书籍,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法轮功。他常常说,他讨厌钱这个东西。他到21岁的时候,还从来没有工作过,仍旧跟父母住在一起。他的时间大部分用来下象棋,他的棋艺非常棒,简直出神入化——在格子棋盘上,他找到了一种符合逻辑的和谐。有一次,他跟艾米莉说,如果她读一些孟子的书,她就会变得更漂亮;因为真理会在她脸上散发光芒。艾米莉不知道如何回应。家里人考虑过,要不要送他去接受心理治疗。当我问起艾米莉的弟弟时,有一次她回答说:“我弟弟是现代化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