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莱坞(第4/11页)

对于波拉特这样的人,是为生活所迫而从商的,内心就更是充满了愤怒。而另一种知识分子的极端,就是理想主义与信念变成了正统,这对他来说是同样的邪恶。他憎恨那些商贩们的眼光短浅,但他更讨厌那些痴迷于空洞观念的人。在雅宝路,他对两类人的批评是从来不留情面的。他看不起北朝鲜人,在他看来,北朝鲜人是由古到今最为糟糕的共产主义者。他也受不了阿富汗商人。有时,他们会到维族餐馆里来,通常是三、四个人一起。我知道的那些中间商,没有一个曾经和这些阿富汗商人做过生意;这些阿富汗人来到雅宝路,不是为了买汤米。希尔菲格(Tommy Hilfiger)或者乐斯菲斯(North Face)的。这些男人蓄着胡须,样子憔悴,夏天里也裹一身长袍。有谣言说他们是贩卖珠宝和毒品的。每次他们走过,波拉特就撇撇嘴,露出很不屑的表情。

“他们跟共产党人一样,”又一次波拉特对我说:“阿富汗国内没有自由可言。你必须有某种信念,而且不能问任何的问题。所谓伊斯兰教和共产主义,它们的实质一模一样。”

对于维族的知识分子来说,对伊斯兰教持怀疑态度并不是一件稀罕事。以前,这支少数民族并不属于特别虔诚的教徒,但改革开放以后,维族人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1980年代初期,中国政府特意鼓励伊斯兰教在新疆的传播,为建造穆斯林建筑提供资金,甚至赞助了维族的宗教领导人去伊斯兰教圣城麦加朝圣。当局希望宗教信仰的兴盛,能平息当地的动乱;所以1985年发生的一系列暴动,让当局非常意外。当时几千名维族人游行示威,抗议汉人迁徙到新疆来;他们也指责中国人在新疆的沙漠地区做核试验。波拉特参加了那次游行,然后第一次被关进了监狱。

那次游行示威主要是与政治相关,但中国领导人相信,伊斯兰教徒在其中起了主要的作用。1985年以后,当局忽然改变了策略,面对维族人的暴动,采取了压制宗教活动的方式。然而伊斯兰教持续在当地发展;很多人由此相信,政府起初的鼓励政策和随后的镇压手段,起了相同的积极效果。而对于波拉特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兴起,和当初毛泽东主义的盛行一样,是很有威胁的。他认为维族人正走出一种貌似正统的信念,但又走向了另外一种。

维族人的圈子相对来说比较狭小,在那个圈子里,波拉特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他定期会给几个流亡在美国的新疆人打电话,也会召集在北京工作的好朋友时不时聚聚,一起吃饭。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大部分也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他们或沦为了商人,或在北京的少数民族学院里教书——中共严格控制着这些学校。

200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波拉特邀请我出席他为一个维族好朋友所安排的晚宴。波拉特以前告诉过我这个人的一些事情,他有时会在中国电影里扮演外国人,获得一笔额外的收入。这个人刚在南方参加拍摄了一部电影,现在要回新疆去,途经北京。

波拉特在日坛宾馆的维族餐馆订了一张长桌子。日坛宾馆就在“好莱坞”夜总会旁边。那晚上来了总共有12个男人。在中国,我常感到自己的样子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但那天晚上我觉得好多了。那晚来的男人大多和我一样,轮廓很深,鼻梁很高。只有一个微妙的细节,会让人觉得不大对头——我们之间的谈话主要以中文进行。我知道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爱说这种语言;他们是为了让我有融入感而特别破例的,所以我很感动。(注:这些维族人基本不会说英文,而我不会说维语。)

他们全是维族人,除了有一个是出生在中国境内的塔塔尔人。那个塔塔尔人告诉我,中国50多个少数民族中,塔塔尔族是唯一一支故乡不在这个国家境内的少数民族。20世纪前半叶,因为斯大林的苛政,塔塔尔人逃离故乡,越过了苏维埃的边境;他就是那些塔塔尔人的后代。

那塔塔尔人头发是金色的,那个维族的兼职演员也是。“他是个假洋鬼子,”波拉特对着我开玩笑地说:“你是个真洋鬼子。”

通常,“假洋鬼子”这个词用语描述盲目效仿西方事物的中国人。我问那个兼职演员,他的电影演得怎样;波拉特摆出一副敦厚的样子捉弄他。

“你死在中国人手里多少回了?”波拉特问道。

“好几回啦。”那男人咧开嘴笑了。

“你在《鸦片战争》里被一个中国女人杀掉了!”

另一个维族人——他是个教授,说话了。“那部电影的剧组,在中央民族大学里找了很多学生做临时演员。有人还在拍戏时受伤了——我记得是个哈萨克族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