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好莱坞(第3/11页)

造成这个情况的部分原因,是中国高速发展的经济实力,让做小买卖的外国商人吃不消了;而且它也严重打击了美元交易的黑市。每次波拉特说起现金汇率的时候,他都要强调当局调控所造成的影响——或是深圳边境出了个问题,或是打击中亚海关办公室的贿赂现象。从这些货币兑换商的角度看,这些事情是导致汇率变动的原因;然而实际上有更为强大的经济力量决定了汇率的改变。中国政府想要保持对经济的控制,在过渡时期确保社会的稳定局面,所以人民币不可自由兑换,其与美元的汇率被牢牢固定在一个点上——在银行,你用1美元会换到差不多8.26元人民币。然而这种人为操控的稳定汇率导致了黑市的发展兴旺,为人们在中国发财提供了其他的机会。当中国的富商对国内的股票和地产市场没有信心时,他们就会储蓄美金,或者用美金进行海外投资。不过情况近来有了很大变化。从1999年开始,北京和其他城市的房地产市场开始迅速发展,大家都需要人民币现金去进行投资。我1999年春天到北京的时候,1美元可以换回来9块钱;一年以后,黑市交易的汇率就掉到8.7了。这对中国经济来说是个好现象,然而对波拉特这种商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国家经济的日趋繁荣正在让黑市走向毁灭的命运。

然而不管怎样,波拉特还在从兑换货币的交易中赚到不少的钱,我也知道他的语言能力在中国比在美国要有用得多。我直白地告诉他,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他呆在北京比呆在美国要过得好。不过,波拉特坚持说,钱的因素与他要去哪儿生活的决定无关。“我不是个生意人,”有一回他对我说:“我是受过教育的,我还曾经做过老师。北京这地方不是我的家,这种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

他对待做生意的冷漠态度真令人不可思议。在如今的中国,人人都公开地说着钱的事,波拉特也不例外;我们的很多对话话题都围绕着各种兑换汇率和批发价格。然而他似乎有意让某一部分的自己抽离了这个世界。他语带嘲讽地说着他做成的交易,好像那些事情是一个陌生人指挥他做的。当他告诉我那批假的诺基亚电池时,我问他会不会担心,一旦俄罗斯人发现电池的质量那么差,他们会非常生气。“他们知道那些电池是假的。”波拉特说:“否则,怎么可能卖那么便宜?那些俄罗斯人从来不会生我的气。我只是中间商,那些东西又不是我生产的。”

他的生活被鲜明地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实用主义,一半属于理想主义。他在雅宝路的商业环境里谋生,然而他闲下来的时候却多半在考虑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他的妻子在1000里外的地方生活;他在新疆教书的日子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当我们谈到新疆时,他常把它叫做“东土耳其斯坦”,那个独立的共和国1949年以后就不存在了。至于美国,听起来也是个那么遥远的地方。他说他喜欢读关于美国历史的书,尤其是关于亚伯拉罕·林肯的著作,原因是这个总统解放了被压迫的少数民族。波拉特热爱美国的文化;每年夏天,日坛公园开爵士音乐会的时候,他都要设法弄到一张工作通行证。他一遍遍地看电影《教父》:尽管德尼罗在戏里只是配角,他仍然演得棒极了,简直就是个传奇。

起初,我以为只是因为雅宝路的一切让人沮丧,而波拉特的美国梦是他暂时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他其实不是真的要去美国,只是需要说说他的美国梦。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波拉特身处一种复杂的状态中。雅宝路上那些赖以谋生的小生意确实困扰着他,而他对其他维族商贩的态度,有时是相当势利的。每次他遇到别的维族商贩,总是友好地与他们握手;但一转过身来,他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些人没什么文化,也不懂政治。在波拉特眼中,这正是他与其他那些维族商人格格不入的原因:他是一个流落北京城的知识分子,原因是他在新疆的生活出了问题。

维族的文化里划分了界限分明的阶级,知识分子阶级在农民和商人之上,并自觉维持着这一地位。改革开放以来,阶级之间的界限更加明显,每一阶级都自有一套和中国人交流的关系。

在新疆这样的地方,中国人会把经济发展当作有力的政治工具。维族的农民有时能从政府出资兴建的基础设施中受益,也能得到农业的补助金,所以他们可能消极地服从了中国人的统治,甚至有些人会持欢迎的态度。维族的商人也是很讲求实际的,他们要做生意,就要有途经弄到中国生产的商品。但很多维族的知识分子强烈地反对北京当局的控制,那些文化层次低的维族人在他们眼里,也成了当局的合谋者——这一事实让他们的内心更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