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乳齿象的臼齿

美洲乳齿象(Mammut americanum

大灭绝可能是今天的孩子们必须要面对的第一个科学概念。一岁大的孩子就开始玩恐龙玩具,两岁大的孩子就会懂得这些小小的塑料玩具代表着一些非常巨大的动物,或者至少也会对此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如果他们学东西很快的话——或者换种方式来说,学用马桶很慢的话——那么这些穿着尿布的孩子就已经能理解:曾经有过很多种不同的恐龙,但它们在很久以前就死光了。(我自己的几个儿子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能和一套恐龙玩具玩上几个小时。这些恐龙放在一个塑料垫子上,上面画有一幅侏罗纪或是白垩纪的森林场景,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座正在喷发岩浆的火山,如果你按上去,它还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吼叫声,不过听起来其实很可爱。)这些情况似乎表明,物种大灭绝这个概念对于我们来说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亚里士多德写了10卷《动物史》,却从未考虑过动物可能真的有跌宕起伏的历史。普林尼[1]的《自然史》中既描述了真实存在的动物,也描绘了神话故事中的动物,却没有记述已经灭绝的动物。大灭绝的概念也不曾在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突然出现,彼时“化石”(fossil)这个词用于指代从地下挖出来的所有东西,所以才会有“化石燃料”[2]这个说法。在启蒙运动中,主流观点认为,每一个物种都是伟大的、坚不可摧的“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正如亚历山大·蒲柏在他的诗作《人论》中所写的:

一切不过是零件,组成非凡的整体,

其躯体是自然,其魂灵是上帝。

当卡尔·林奈建立他的双名法分类学命名系统时,并未对现存的与消亡的物种进行区分。因为在他看来,不存在已经消亡的物种,自然也就没这个必要。他在1758年面世的第10版《自然系统》[3]中,列出了63种金龟子甲虫、34种鸡心螺以及16种比目鱼。然而《自然系统》所列出的动物其实都属于同一类——仍旧存活着的动物。

尽管有数量可观的相反证据涌现出来,这一观点仍然持续存在着。从伦敦到巴黎再到柏林,许多存放珍奇生物的陈列柜里都有着奇怪生物的身影,包括现在被认定为三叶虫、箭石和菊石的化石,但人们就是视而不见。有些菊石是如此之大,石化外壳的尺寸已经赶上了马车轮子的大小。在18世纪,从西伯利亚运往欧洲的猛犸骨头越来越多。这一物种也同样被硬塞进了命名体系之中。那些骨头看起来很像是大象的骨头,但是肯定没有大象生存在当代俄罗斯,于是人们认定,它们只能是被《圣经·创世记》中的那场大洪水冲到北方去的。

“灭绝”最终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来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这或许并非巧合。在很大程度上,灭绝概念的提出要感谢一种叫作美洲乳齿象的动物,以及一个名叫让-莱奥波德-尼古拉斯-弗雷德里克·居维叶的人。他是一位博物学家,继承了他已故兄弟的名字,人称乔治·居维叶。居维叶在科学史上是位有着很大争议的人物。他在某些方面遥遥领先于自己的时代,但又阻碍了自己所处时代的进步;他有时彬彬有礼,有时又恶毒不堪;他卓有远见,同时又极端保守。在19世纪中叶,他提出的很多理论都被推翻了。然而现在的一些最新发现又倾向于支持那些由他提出而后遭人彻底否定贬低的理论。结果就是,居维叶对于地球历史那种本质上悲观的远见,最终看来似乎是很有预见性的。

欧洲人第一次撞见美洲乳齿象骨头的确切时间并不清楚。1705年,在上纽约州[4]的野外考察中出土的一块臼齿被送往伦敦,标签上写着“巨兽的牙”。[5]第一块进行了科学性研究(只是就那个时代而言)的乳齿象骨头被发现于1739年。那一年,第二任隆格伊(Longueuil)男爵夏尔·莱莫因(Charles le Moyne)带领着400名士兵沿俄亥俄河向下游前进。队伍中有些人像他一样是法国人,而大多数则是阿尔冈昆人和易洛魁人等北美原住民。这趟行程很艰苦,供给不足。一位法国士兵后来回忆道,部队被逼无奈,只能以橡子为食。[6]那时大概是秋天,隆格伊和他的部队在俄亥俄河的东岸建立了营地,离今天辛辛那提市的位置不远。几位出去打猎的美洲原住民在几公里外遇到了一片散发着硫黄味道的沼泽。野牛踩出的小径从各个方向汇聚到了这里,成百上千的巨大骨头从泥沼中伸出来,就像是轮船残骸留下的巨大支架。这些人回到了营地,带着一根长逾一米的大腿骨、一根巨大的獠牙以及几颗大牙。那些牙的牙根跟人手一样长,每一颗的重量都有四五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