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7/23页)
没有主持人。没有按部就班的仪式。所谓过程,像空气的流动一样自然。自然得根本无需谁来主持。但却正因为如此,便没有谁来宣布它的结束。人们虽一片片站起了,而不离开。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都觉得总之不该就这么散了。都认为有谁应该把握住气氛和虔诚,使他们的心灵得以更长久些地集体地宥于这一时刻……
楼内有几个男生伫立于窗口前即兴朗诵了他们的诗句。
然而人们觉得靠那些诗句继续烘托这一时刻是不够的。
忽然大喇叭传出了一个男生高亢的声音:
“同学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徒。我们是二十世纪末叶的新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新一代实践者。我们宣布,中国新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现在成立了!我们将在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上,寻找一处地方,严格地按照马克思导师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学说,理论联系实际,重新进行社会主义的人类实践,为创建真正的共产主义理想王国而努力奋斗!这,便是新马克思主义者联盟的宣言!也是我们的人生宗旨。我们今天庄严地确立这一宗旨,为其虽死无憾!我们相信,我们的宣言,首先将给我们这座漂浮的城市带来无比光明的前途!并必将在全人类的心灵中,闪耀出理想的魅力和希望之光!因为我们寻找的地方,在我们脚下,也在你们脚下。它就是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将使它变成人人互相友爱、男女亲如兄弟姐妹,市民是真正的主人,官员是真正的公仆,消除贫穷现象,扫荡腐败堕落的一切根源,每一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天性幸福地,愉快地,健康长寿地生活的美好城市!一切人都有受高等教育的绝对的权利而无需竞争!一切人都是他所充分自觉自愿的社会工作者!同时是诗人、文学家、画家、音乐家,或其他艺术家!艺术将是普及的。而不再是极少数人的机遇!也不再被极少数人的所谓天才所垄断!我们现在正式命名这座城市为‘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将来,必有共产主义公社二号、三号……”
人群中,婉儿始终和许雁南站在一起,须臾不曾分开!她完全被那高亢的声音迷住了。也被广播室那个通亮的窗口迷住了。有一个身影拿着话筒在里面走来走去,并不时挥舞一下手臂。即使童话以一种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种高亢昂奋的自己首先坚信不疑的语调讲述,也会使人觉得像一位多血质的国家元首的就职演说。而这种时候,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种古怪的意识冲动着。血质本不多的人也极可能倏忽间血脉贲张,心念电闪,做出超常举动,说出惊世骇俗的超常的主张。一些已经血脉贲张的人个个显出了激动万分的样子。而更多的人仿佛期待着被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所震撼。亢奋的呼吸在人群之中弥散,忽东忽西,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滞重了。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随着那高亢的声音,一会儿撒向这里,一会儿撒向那里,分批地笼罩着一群又一群人……
“我们设计的旗帜……”
“多好哇!”
婉儿神往地说。
“什么!”
许雁南沉声低问。
“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
“咱们走吧!”
“我不。我还要听听呢!”
“走!”
许雁南有些生气了,抓住婉儿一只手,拽她离开了人群。
“我们设计的城徽是这样的……”
婉儿频频回首。
“我们的‘公社之歌’,也可以说是真正的未来的共产主义共和国国歌,它正在谱写之中!……”
许雁南拖着婉儿,只管匆匆地向宿舍走去。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一号——万岁!……”
一进宿舍,许雁南便将门插上了,瞪着婉儿命令地说:“脱衣服,睡觉!”
“这么早……”
“少废话!”
婉儿看出许雁南的严厉是真的而不是佯装的,虽有所不甘,却未敢违拗。
“那……我总得洗洗脸,洗洗脚呀!……”
“我侍候你。我把水打回来。”
许雁南始终板着面孔。
婉儿不敢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上。
“支持公社的同学们,一切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一切崇尚理想、崇尚精神、崇尚人类理性之光的朋友们,请跟我们走到校园外面去吧!请跟我们走到市民中间去吧!……”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通过大喇叭播扬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男生的声音,而是一个女生的声音了。其声音的高亢昂奋,比先前那个男生尤甚十倍。如同礼花,向天空开放出一片片使命感、神圣感和崇高感的瑰丽焰火,不由人不注意到它的热情的号召。
婉儿觉得那声音似乎在呼唤自己。那一种呼唤是自信的,专执一念的,百折不挠的。而且也是相当浪漫的,具有诱惑力的。仿佛使空气也变得活跃了。普遍的人们,无论男的抑或女的,年轻的抑或年老的,就潜意识而言,无不有一种渴望生活戏剧化的心理倾向。因为生活不是戏剧,人类才创造了戏剧以弥补生活持久情况之下的庸常。许多人的许多行为,可归结到摆脱庸常这一心理学命题。大抵,越戏剧化越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