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6/23页)

“听你的。”

“婉儿,你千万记住,关于张广志的事,你彻底忘了它!再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也不要找什么小红了!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不得不离开我,而我帮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

“你说话呀!”

“明白……”

于是许雁南双手捧着婉儿的脸,谆谆告诫:“婉儿,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对谁负过责任。我原本是打算只留你住几天的。现在我却觉得对你有一份责任了!这真他妈的见鬼。见鬼就见鬼吧!所以,你今后不管再遭遇到什么事,不许隐瞒我。你要服从我的话。不凭别的,就凭我比你大四岁!你能保证做到么?……”

“能。”

婉儿肯定地点了点头。

“唉!……”

许雁南长叹一口气。

婉儿诚心诚意地说:“要是你感到我成了你的包袱,我走就是了!”

“要是我感到你成了我的包袱,我根本就不会带你来。带你来了也会再把你赶走!”许雁南有些愠怒地说。见婉儿神色顿时自卑而黯然,苦笑了一下又说:“我叹气,是因为我忽然好想我爸爸妈妈。这种时候,一个女孩儿家要是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该多好啊……”

许多时候,众多的人被某种互相影响的心情所驱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难停止在最初的愿望。好比众多的厨子合做一道菜,结果做出来的肯定和他们原先各自想要做的不是一道菜。甚至完全两样。这众多的人是工人也罢,农民也罢,市民也罢,大学生也罢,或者他们混杂在一起也罢。此种情况之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轻蔑。而激情和冲动成为最具权威性最具崇高性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号角。这种情况之下人人都有机会有可能像三军统帅一样一呼百应千应。因而这样的时候对于年轻的心是近乎神圣的时候。那种种激情和冲动啸荡起的漩涡,似乎是异常辉煌的,魅力无穷的,被吸住了就只有沉底。

追悼会之前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战斗”——一些“麻派”和“托派”占据了广播室,并且继续通过大喇叭集体唱那首“献给诃德诺夫同志们之歌”。他们认为他们的尊严受到了攻击,要挽回人格损失。要“诃德诺夫同志们”替他们恢复名誉。其实是要争回感到失去很多却未见得失去多少的面子。然而适得其反。不但使他们一向的老冤家对头“诃德诺夫同志们”有了进一步声讨他们的充分理由,而且使一切只不过想怀着虔诚参加对死者的追悼的学生怒不可遏了。包括像许雁南这样的不曾是“麻派”也不打算做“托派”也不是“诃德诺夫同志们”的同志的学生。

“死者光荣!‘麻派’可耻!”

“将余永泽们赶出校园去!”

一霎时口号四起。

“中文系,死了五个同学!物理系,死了七个同学!教育心理学系,只剩下十几个同学!我们那么多那么多亲爱的同学,他们冲上街头永远回不来了!他们的尸体和海鸥的尸体一起被清除到大海里去了!亵渎他们的勇敢罪该万死!……”

一位女学生站在楼口台阶上慷慨悲词,于是造成一片哀泣。

于是口号声浪愈高:

“‘麻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托派’不忏悔,打断他的腿!”

于是向楼内发起了冲锋。

抵抗是象征性的。“占领军”一触即溃,从楼窗口抛出了几件白衬衫算是投降。

于是哀乐顿起。

于是黑鸦鸦跪倒一片人。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有一位女生最先唱起了《蝶恋花》。于是十几位女生跟着唱了起来。于是全体女生跟着唱了起来。于是不分男女每一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直唱得悲风漫卷,高天惊闻。正是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泣尽继以血,心摧两相吟。当众多的人动了真情,追悼是一件连死神也会为之肃然的事。一小时前,也许有些人还只是叹息。甚至有些人的的确确对死者之死不以为然。悲伤不过是某几个人对另几个人的友谊的证明。追悼仿佛更是活着的人应尽的义务。而当哀乐响过之后,而当人们情不自禁地一片片跪倒之后,而当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歌声唱起来后,死似乎更是活着的人的一种现实的体验了!生和死似乎不再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而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说法了。这使虔诚的人更加虔诚,使并不怎么虔诚的人感到罪过,也变得虔诚起来。这种虔诚乃是人类最为特殊的虔诚。虔诚到一切歌此刻都可以当挽歌唱。就是唱进行曲也会唱出几分哀乐的旋律。人在追悼人时所达到的虔诚,肯定高于人对人产生崇拜时内心里产生的那种虔诚。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寻常也被视为正常,而后者则即使正常也会显得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