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市里出现了一种滑稽的景观。那些从百货商场或其他什么地方得到救生圈的人们,一旦侥幸摆脱了当时的围追堵截,便自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便自以为安全了,便一个个逐渐大意起来。于是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各处都出现了他们的身影。有的将救生圈套在腰际。有的像挎枪似的,越肩斜挎胸前。他们这么一种样子南来北往,即使本无心招摇过市,实际上也等于是在炫耀,是在招摇过市。由于有了救生圈,他们心理上自然比没有的人多一层安全感。而这是他们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它几乎不可能不从他们脸上呈现出来。于是他们在客观上压迫着没有救生圈的人们之心理。好比他们在饥荒年头于腹内空空的人们面前扛着一袋子面或一袋子米。

终于普遍的人们之嫉妒嬗变成了对他们的大的愤慨和大的憎恨。终于他们又导致了人们对他们的公然的围剿。终于他们又使自己陷入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地。那一种情形如同几十年前发动的消灭麻雀的群众运动。所不同在于无需乎发动。

“那!那还有一个!”

“追!围住,围住!别让他跑了!”

于是又一个有救生圈的人陷入十面埋伏,八方堵截。

没谁再想,不,没谁再敢夺为己有了。因为那简直等于痴心妄想。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等于冒丧生之险。等于自取灭亡。

许许多多被缴获的救生圈,堆在十字街头,泼上汽油点燃。熊熊大火冲天。

没有救生圈的人们围着火堆欢呼。

欢呼可能没有谁比他们心理上多点安全感了。

揭发者告密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产生。

于是一队一队的人在他们的带领下,闯入一个又一个家庭,搜查被隐藏不交的救生圈。

“我家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真的。”

“说谎!哎,你来作证!”

于是揭发者告密者被推上前,当面作证,指出确实有。甚至进一步指出,可能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被搜查出来。或被逼迫着不得不交了出来。

“这是什么?”

“这……这是几年前教孩子学游泳,给孩子买的……”

“我们不管那些!我们只问你一句话——它能救生不?”

“……”

“说呀!”

“能……”

“几乎全市的人,都将会死。偏偏你企图活下去。你的命就比别人都宝贵?唵?你死了对中国对人类就是巨大的损失?唵?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唵?你根据什么那么特殊?唵?你怕死,难道别人就不怕死了么?你替千千万万没有救生圈的人们着想过么?……”

“我……我……我不对。我是应该跟大家一起死的。我没有丝毫企图活下去的特殊理由……我……我是为我儿子……他才八岁。求求你们,就允许我留下这个救生圈吧!……”

“别人就没儿子了么?”

“问的有理!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凭什么你的儿子搞特殊化?”

“哎我说,大伙别激动。我看,就给他留下吧!……”

“这个门子不能开!可怜他一个,就等于放宽一大批,也就没什么公平合理了!……”

于是逼迫主人找来一把剪刀,当着那父亲的面,也当着那八岁孩子的面,将一个塑料的、天鹅形状的水上漂浮玩具剪碎了……

那当父亲的蹲下身,搂抱住儿子,无声地哭了。

揭发者告密者眼中闪现出幸灾乐祸的光彩,为他自己的儿子而快感而解恨。

孩子却未哭。望着闯入家中的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大人们,冷静得可怕。

忽然孩子开口说:“小梅家里还有呐!”

“带我们去!”

于是孩子挣脱父亲的搂抱,带领人们去了……

 

婉儿来到市中心时,本市基督教会的主教,正在教堂前为全市人向上帝祈祷。主教身后是一排少男少女,以童稚的声音唱赞美诗。主教左右两列穿黑色无领教衫的教徒庄严肃立,各自手托翻开的《圣经》。

聚集在教堂前的惶惶然的人们,绝不比聚集在市委大楼前的人数少。

两种信仰,今天,此刻,都显得格外的由衷而且虔诚。许多人,在市委大楼前没获得任何足以安慰灵魂的信息,便赶到上帝这边来了。许多跟着主教祈祷了一阵之后的人们,觉得上帝的话太空洞,心里总归难以踏实,接着就赶到市委大楼那边去了。

人们都不知道信什么好了。

赞美诗唱了一遍又一遍,少男少女们的嗓子已沙哑。

然而主教的声音却依然相当宏亮。他双臂伸展向天空,他的目光仰望向天空,仿佛他看见了上帝,上帝正从天上俯视着地上的人们,但却还不打算发慈悲似的。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他那洪亮的祈祷之声充满了苦苦哀告的意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