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你!……”

婉儿发觉自己偎在一个男人怀里,又惊恐万状。

“别怕,我不是坏人……”

婉儿推开他的同时,看清了他的脸。一张黧黑的方脸。一双冷漠的眼睛。从那样的一张脸和那样的一双眼睛,是很难判断出年龄的。

“刚才你好险。”

他说着站了起来。

婉儿四下看看,明白自己是在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木板房子里。除了有窗子的一面,三面板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自行车部件。一辆只有前轮的自行车,被铁链悬在房子当中。一张床,一张小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小桌上放着一台九吋电视机,水杯,盘子,碗和半瓶“老白干”。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头几乎顶到了棚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他不得不节省自己的举动。他背对婉儿望着窗外,仿佛要站在那儿一百年,永不打算再坐到床上的样子。窗很小。比监狱的窗大不了多少。他不仅挡住了阳光,也使婉儿无法看到窗外街上的情形。

木板门离婉儿很近,一秒钟内就可以冲出去。她的心渐渐定了下来,有了几分安全感。

“这里,是你的地方么?”

“嗯。”

“那个男人,我指的是要杀我的男人,怎么样了?”

他的头缓缓转向婉儿。他瞧她那种目光,就像瞧一辆并不愿意修可已承接了的自行车,一辆样式美观但质量很低组装不细的杂牌自行车,而好部件换在这样的自行车上,是不值得的,甚至是可惜的。那是一种内行的目光。

他的目光使婉儿感到不自在。她觉得受了侮辱。她不止一次受过这种男人的带有轻蔑意味儿的目光的侮辱。每次都激起她的强烈的挑战心理。挑战的一贯方式便是诱惑对方。直至对方跪倒于自己脚下。然后尽情戏弄对方。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在这个临街的修自行车的小木板房里,是在她的家里或其他适合她摆开战场的地方,她会毫不犹豫地脱光自己。这是她一贯的自卫反击战术。还从未失败过。不屑开口说话,对方就会从一个自以为是正气凌人的男人,变成一只百依百顺的专善学乖的巴儿狗。她确信这个男人绝不是自行车部件铸造的。和一切男人不会有什么两样。

“死了。”

他冷冷地回答她。

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把他的脖子扭断了。”

他的目光同时宣告了对她的疑问——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要杀你,你却还关心他怎么样了!……

婉儿倒吸一口气。因为他说“我把他的脖子扭断了”这句话时,如同一个职业屠夫说“我把那头猪杀了”一样随便。而且说得心不在焉。由于他这句话,婉儿注意到了他的手。巴掌特大的一双手。皮下的指关节,仿佛不是骨头的,而是铁的,都是将磨透了皮暴露出来似的。她怀疑他是不是经常打针一般,注进点儿机油,以保证关节的灵活性。

“我和他根本不认识。是另一个女的……是他老婆捅了他一刀。捅完就跑了……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

他不再瞧着她,又开始朝窗外望。

婉儿认为很有必要向这个救了自己但又很轻蔑自己的男人解释清楚。她开始感到这个男人还是和别的男人有点儿不一样。如果她以自己一贯的战术企图降服他,他大概会将她赤条条地抛到街上去吧?当然,她并没有企图降服他的念头。只不过开始动摇了自己刚才内心里对他的判断。在这种万众惶恐的骚骚乱乱的日子里,她谁也不打算降服。即使蒙受奇耻大辱也自甘忍气吞声。她觉得男人们全体的都有点儿疯了。而女人们都变成了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除了寄某种根本不可靠的希望于个个有点儿疯了的男人,无任何有意义的作为可言……

她向他尽说尽说,竭力解释自己与教堂前发生的那桩惨案毫无关系以及自己的无辜。

“住口!”

他大吼一声。却并没有向她转过头来。

她吓得浑身一抖,立刻缄口不言。

他抓起碗里的一个馒头吃,继续望窗外。

“你……你要把我……送到公安局去么?……”

“……”

“你自己刚才亲口说……是你扭断了他的脖子……我和他的死又没有关系……”

婉儿复壮起胆子,怯怯地继续替自己辩护。认为这一点,首先在她和他之间,是非说个清清楚楚不可的。

他将馒头摔在碗里。馒头和碗落在地上。碗碎了。馒头滚到婉儿跟前。

他不只向她转过了头,连身体也向她转了过来。

“滚!”

他一指门。

他显然十分恼火。然而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变化。

坐在床上的婉儿,仿佛获得了特赦令的犯人,怀着侥幸心理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人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毫无表示地就走了似乎很不应该。尽管他对她吼了一个“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