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她第一次反抗一个男人对她的攻占……

然而他双手扼住她颈子,使她喘不过气……

他那种凶狠的样子,仿佛不是要受用她的身体,而是要掐死她。

她的反抗徒劳无益。她第一次体验到,并非一切“玩爱”的方式,都是她可以镇定自若地接受的。她也感到了久违的耻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报复这个王八蛋!……

然而她渐渐窒息了。

没料到我婉儿这么个死法——分明的,他是一边疯狂地受用她,一边彻底发泄着对她的一总儿的憎恨。她的报复的决心,消散在窒息的黑暗中……

“好玩儿么?”

他从容不迫地穿衣服,恶毒地问。

她毫无声息。

他拍了拍她面颊。她仍无反应。将耳朵贴在她胸上,觉得她心室里一片宁寂,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她根本不喘气儿了。

他慌张了……

大雨泼击着马路。雨鞭暴虐地抽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整个城市在酣眠。

他将西服翻在头顶,抻成帷盖,奔过马路,冲入车内。衣服湿透了。他脱了它,扔在客座上。启动前,习惯地朝后望了一眼。

习惯?他妈的他不习惯!不习惯那道将小小的空间隔成两部分的钢丝网。一点儿也不习惯!然而他又明白,对出租汽车司机,那的确是一道安全网。他所在的车队,自从一名女司机被杀死在车内,所有的女司机们全改行了。不久又发生两起劫车事件,于是男司机们夜晚也不贸然出车了。在夜晚,那道安全网,更加使他们将自己的每一名乘客都想象成歹徒。一把沉重的扳子,就在他屁股底下坐着。随手可以在一秒钟内抄起来。用它砸碎一个脑袋比用拳擂碎一个西瓜容易得多。

刚刚弄死别人的人,对于自己可能也会随时被弄死的戒心和恐惧,肯定增长十倍,如果戒心和恐惧可以用什么法子度量或计算出来的话。

尽管他确信车内绝无第二个人,还是用右手拿起了扳子,只用左手把握方向盘。他是个驾驶技术高超的司机。他将油门一踩到底。于是那辆“皇冠”,以近一百迈的车速,疾驶而去……

他意识中只有一个字——逃。却不知究竟该逃往何方。他觉得这城市像一对儿钹,其实早已将他扣住了。但他还是想逃。一切人,在犯下罪行之后,第一个意识,全都是想逃。包括那些自首了的罪犯。逃是本能。自首是理性。而理性对任何人,都是压制了下意识才能进行的思维。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他连犹豫都没犹豫,便将车拐向左边的街道。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指引着他。驶过一条街。又驶过一条街。又驶过一条街。刮雨器无声地在眼前刮过来,刮过去。大雨迷蒙了车灯的光束。好像上帝认为城市太肮脏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压水龙对城市进行冲洗。也对这辆疾驶的出租车进行冲洗。马路两旁的树冠,被雨瀑泼得萎缩了,如同一杆杆水中浸泡过的鸡毛掸子。在又一个拐弯处,车灯的光束之中出现了阻行的木马。刹车已来不及。一只前灯撞在木马的一端。他眼前的路顿时暗了一半。整个城市也似乎暗了一半。

那是一段被掘土机啃过一遍的路。他不得不减速。车几次陷住,几次挣扎而出。通过那一段路,他已精疲力竭。仿佛一直在疾驶的,不是车。几次陷住几次挣扎而出的,也不是车。是他自己。他也糊涂了,在逃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这辆车。车和人,在人的紧张感下,已浑然一体。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辆车的一部分,这辆车也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突然,面前什么也不存在了。街道、楼、树、路灯……一切一切,全消失了。透过车窗,车的独眼于黑暗中照射出一片凄迷的光。不比萤火虫屁股上的磷光更大些……

完全凭着本能,他将车猛地刹住了。

那时这一辆车,已开上了这一座沿海城市的栈桥。车前轮,距桥尽头仅几米!

当他明白车刹住在什么地方,瘫软了。一只手从方向盘上垂落,另一只手却仍紧攥着扳子。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生理现象。右手,连同右臂,其绷紧的状态,与他整个人的瘫软状态,形成反差。他想丢掉扳子,想松开手,却不能够。那一只手,那一条手臂,仿佛不是他的了。仿佛是机械的。而机制的关节在哪儿,他不知。

他看到了排山倒海的浪涛和大涌,铺天盖地向他压过来,瞬间吞没他和车。他恐惧地大叫一声,几乎晕过去。其实不过是他的幻象,不过是又一阵雨瀑猛泼在车窗上……

怎么是这个地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逃到这里。等于逃了半天没有逃。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在现实中,是在梦中。自己弄死了别人,或自己被别人活活钉在棺材里。谁从小到大没做过这样的噩梦呢?因为有了怀疑当侥幸的根据,他稍许镇定了些。不像别人,在这种时候,捏自己的脸腮,拧自己的耳朵,或咬手指。他不。他吸烟。他认为,一支烟,足以燃尽一场宏大的梦。“剑”牌。在“卡拉OK”买的。他给女服务员一张“工农兵”,女服务员找给他三元四角。他又将一只手伸进兜里,那些钱在。每一个细节都是可以回忆起来的。那么不是梦了。梦是回忆不起细节的。他从没做过一个那样的梦。他的神经又紧张了。每一个被弄死的人,其实都对凶手实行了一种报复。除了职业杀手或刽子手,他们因害怕审判而感到的恐惧。那真是没法儿形容。他的侥幸一下子减少了一半。拿着打火机的手直哆嗦。火苗是橘黄色的。他将气阀推到最大,火苗忽地蹿了两寸多高。不,不是梦!梦是黑白的。只有现实才是彩色的!电影里电视里那些彩色的梦,不论凶梦还是吉梦,都是完全不符合生活的!哪个人做过彩色的梦?打火机的火苗是橘黄色的!不用再捏脸腮、拧耳朵、咬手指了……不用了!你完了你!你成了一个杀人犯了!你逃了半天逃到这条绝路上!这预示你逃也没意义。无路可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