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她用一根手指饶有兴趣地缠他的一绺头发。她觉得他的头发质地不错。柔软。仿佛品种优良的狮子狗的毛。皮毛店的售货员管那叫“长麦穗”或“短麦穗”。他的“毛”属于短的一类。曲卷得挺自然。

她不告诉他那个结其实不是结,不过是结形的饰物,还因为,她觉得,在这种时候,能不能脱下女人的裤子,纯粹是男人们自己的事儿。难道卖茶蛋的老太太还应负责教买茶蛋的人怎么剥蛋皮儿么?如果他不能脱下她的裤子,证明他笨。他急他的,与她有何相干?

他越不耐烦,她越感到愉快。

妩媚的她,盈盈地径自地笑着。头脑中进行着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思考——萨达姆大叔占领科威特干什么呢?布什老大爷又管这件闲事儿干什么呢?表现的哪份子国际责任感呢?管人家的闲事儿人家当然要扣押你们美国佬儿做人质啰!英国法国也跟着凑热闹儿,一场国际大戏还没高潮呐眼瞅着要被“禁演”了!还有那个脑门子上展示地图的戈尔巴乔夫,竟当起什么总统来了!奇怪,中国黑龙江省地图,怎么被上帝倒着印到苏联人脑门上了?不是上帝搞的名堂能是谁搞的呢?

尽是些严肃的关于重大时事的思考。

他已开始令她反感了。她脸上的妩媚,乃是本能。非为取悦于他。甚至连内心嘲笑他的兴趣也没有了。任凭他徒劳无益地进攻那个解不开的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城市,仿佛平地生长出一片蘑菇似的,繁殖出许多像她这样的姑娘。不,她们也许从来不曾是姑娘。她们大抵从妙龄少女一下子就变做成熟的女人。她们零售或批发自己,并非被生活所迫,而是被自己所迫。她们与传统概念的娼妓大有区别。后者即使摇身一变成了贵妇,往往不能忘她们女性经历的那一段耻辱。而她们即使变成贵妇,心理意向也还是更迷恋于是一个娼妓。这纯粹是一种活法的选择和确定。当我们指出哪一部分中国人活得最惬意、最潇洒、最轻松、最滋润,简直就不能昧着良心不将她们包括在内。不论事实上她们活得怎样,起码,连她们自己都认为,她们并不辜负人生……

她们恣享人生那种急迫感,犹如在快干涸见底的河中扑腾的鱼。

忽然,她的思考不知又转向哪一方面去了。她微微欠起身,说:“劳驾,把桌上那本字典递给我……”

他不怎么情愿地服从了她的命令。接着,他终于暂时放弃了对那个解不开的结的进攻,转而研究她的上衣。

她翻了一会儿字典,合上,抛到一边儿,问他:“哎,你说,zuò爱的zuò,究竟是哪个zuò?要说是工作的作,就有点儿不通了。这个字有三种字意——兴起、定为、举行,和爱字连起来,怎么都让人觉着有点儿不像话,是不?要说是做木匠活儿的做,有意思——制造或完成,太有意思啦!”

他同样没发现她的上衣有什么扣子。那是一件套头穿的上衣。领口那儿也有裤子那么一根尼龙绳。也勒了双重的结。也解不开。领口护着脖子。他不明白她怎么穿上的。

“嗨,你他妈的!这是一套什么鬼衣服!……”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咒骂了。

她仿佛没听见。根本不理他。自言自语:“想想咱们中国人,怪可爱的。干什么,都玩儿似的。玩深沉,玩思想,玩责任感,玩忧患意识,玩斯文,玩粗野,玩高雅,玩低俗,玩文学,玩音乐,玩电影,玩感情,玩海誓山盟,玩真挚,玩友谊,统起来就是,玩人生,玩现实。也不知是哪个小子,把这‘玩’字在中国推广了的,连人生都是一场玩儿,那爱,不更是玩儿么?‘玩爱’,不是比什么zuò爱更现代么?我说,你先歇会儿行不行?没个眼力见儿,干扰别人思考问题……”

突然她缄口了。她那妩媚,渐渐过渡成惊愕,定格在脸上。

他手中握了一把刀。就是那把刚才他们切西瓜的牛耳尖刀。由于愤慨,由于憎恨,他的表情显得挺可怕的。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一刀宰了你!”

他咬牙切齿,同时将刀从她颈下探入她上衣内。哧啦一声,剖开了。像开膛一条案板上的鱼。

她感觉到了刀背贴着自己肌肤剖下去的力度。她张大了嘴,骇然了。

他以同样的手段剖开了她的裤子。

于是她裸露于他眼前。墨绿色的绸质的衣服和裤子,从她身体上滑落在粉色床单上,如同大量的苦胆,从被剖了膛的鱼腹中淌出……

“你王八蛋!你得赔我这套衣服!……”她被激怒了。她一向并不在乎男人对她玩粗野。但她着实心疼这套衣服。

他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随即将刀往桌上一扎,一声不吭就扑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