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的与未读完的

检点二〇一一年所读书籍,发现看过部分的不少,读而终卷的竟屈指可数。是知打开一本书,不难,读完一本书,不易。

没读完的也不是就不能说,比如“广西师大”几年前出版的《大问题》。这不是新书,不唯在出版业发达,上市新书很快就被后来者覆盖的今日,早已是明日黄花,然而书之高下,固不可以新旧为判。因没赶趟的冲动,好些新书也都是放旧了再读,——经得起“旧”倒是好书的一个标志。抢读新书往往可以进入某个热门话题,“旧”书如经得起旧,则往往涉及更普遍性更无时间性的话题。《大问题》以其问题之“大”,自然是如此。读过的哲学类书中,这是最没有“哲学”面目却不乏哲学意味的一种。教科书通常面目可憎,刻板老套之外,一个要命的地方,是常常以简单化、粗鄙化、浅薄化来达到所谓的易于掌握,结果是充塞各种再也见不到问题踪影的“知识点”。此书的教科书身份并不妨害作者进入问题,讲述得生动流畅只是其表,作者对思考的明晰性致意再三,诸多的问题也有很好的澄清,这样的澄清却不以简单化(实为对问题的遮蔽)为代价,相反,书里处处是活泼泼的问题。不知欧美教科书的普遍水准,能由这样的书进入知识之门,真是让人羡慕。

知识爆炸的时代,概念的建立与澄清似乎显得尤为必要,否则鸡同鸭讲的局面殆不可免。往往几个概念就通向整整一个学科,而学科的林立好像是收拾知识的乱摊子的不二法门,虽然也未必就收拾得了。专门化往往令人望而却步,然而即使不是作为研究者,现代知识体系的大概总该略知一二。译林出版社推出的“牛津通识读本”,“吉林人民”几年前组织翻译的“西方社会科学基本知识读本”,都属可助“略知一二”的书。本年度读了其中的一些,既为丛书性质,写与译的两方面,难免都参差不齐,但大体令人满意。这都是些化专门为常识的书,也许卑之无甚高论,常识要说得好说得通却也不易,而像在生活中一样,在知识领域内,要紧的也是建立常识,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知识须以思考来贯穿,《大问题》一书开明宗义,起首就引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一本好书,自也应该有助于对生活的审视。本年度读完的书中有两本印象深刻,都可说是“有所思”的书。

其一是何伟的《寻路中国》。他的“中国三部曲”中,目前似乎只在出版社题中应有的技术处理后出了这一种中译本,《江城》和《甲骨文》我都是磕磕巴巴读的英文本。肯去和英文较劲,当然是因为《寻路中国》读得兴味横生。身为外国人,作者与中国式人生的隔膜自不待言,与寻常观光客不同的是,他以他的思索勉力穿透种种的“隔”,以至于经常化“隔”为“不隔”,达到对中国生活并非浅表的领悟。与之相反,身在其中,我们倒往往是和所处的环境高度同一的,不知不觉。美国媒体称作者为“关注现代中国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并非虚语。如“寻路中国”这书名所双关的,三部曲是对中国的传统与现代的某种问询。当然,可以料想得到的是三部曲连同在西方获得的赞誉,都极有可能被视为“西方阴谋”的一部分。于此除了佩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过人本领,我却也无话可说。

哈金的《南京安魂曲》是否也会被举为“西方中心”的明证,我不敢肯定。这是一部记忆之书、反思之作。之所以会有上述的担心,是因为这部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小说,据于中心位置的“英雄”是个白人女性。倘说书中隐含的关键词的确就是“记忆”,那么在大屠杀中并不能径直归为受害者的魏特林小姐,却似乎是书中最难抹去大屠杀阴影的一人:直到回到美国之后,她仍被自己对几个中国女子未尽保护之责耿耿于怀,亦以此抑郁而终。我印象很深的那个出场不多的中国医生,此人一边在日本人治下虚与委蛇,暗中则在帮助中国人。但是他的角色令他不能自安,他因自己接受这样的角色而羞愧无比。就像魏特林不能用可以成立的理由说服自己一样,医生也不能因他的暗中相助摆脱负罪感。我相信哈金塑造这一形象时部分地将自己也摆在了被审的位置上,医生因此几可说是许多中国人的一面镜子。倘说哈金以他的方式延续了鲁迅关于“国民性”的思考,也许不能算是夸大其词。

读此书时恰遇《金陵十三钗》上映,我想张艺谋的电影招来这方面质疑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虽然同样有一个洋一号,这个角色却更多是一个目击者,此外很可能是为了平衡中外,前半部又专设了一位抵抗英雄,不致留下“唯余妓女不屈”的话柄。此种相当光明的描写是否能完成某种想象性的救赎可以不论,影片的“政治正确”是不成问题的了。当然,《十三钗》与《南京安魂曲》除了同样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之外,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牵出来已属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