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台戏·拉郎配

闲时读闲书。读闲书常有偶然性,翻看《红楼梦人物医事考》,乃是翻箱倒柜找一本急用的书,没找到,却遇上不少买了未读已然忘却的,这是其一。对“医事”没兴趣,感兴趣的是《红楼梦》。当年买此书,还有一因是它的“合作”性质:作者宋淇与陈存仁,一红学家,一中医名家。宋淇的身份这些年似已胶着在张爱玲遗嘱执行人这一点上,陈存仁则因《银元时代的生活》等书出版,比写书更属本业的宋淇更为读者所知。不论如何,看二人怎的跨界合作,可算趣事一桩。

据宋淇在序中所言,这桩合作,起于出版人沈苇窗的撮合。合作的方式也有意思:宋搜集前八十回重要病例,按每个病人的进展情况加以整理,分析归纳,略加私人看法。而后这份“原始材料”送给陈详参,由他在宋的叙述之后加总结性的按语。如此这般,颇像是宋淇在给陈存仁打下手——宋将诸事整顿齐备,待其一言而决。书中的安排却又是分庭抗礼的局面,每一题均前为“宋氏解读”,后为“陈氏解读”,——都是“解读”,无分轩轾。

都在“考”,却是旨趣各别。两人都是本色出演,宋淇虽谈人物的病,“考”的实在乃是《红楼梦》,陈存仁则是就事论事,“考”的就是人物的病与治疗。宋是顺着《红楼梦》按迹索踪,“望闻问切”,有点“不敢稍加穿凿”的味道,陈则如老吏断狱,斩钉截铁,说一不二。宋淇的“略加私人看法”虽关乎人物阐释,然既为“医事考”,毕竟也要稍涉医理,纵然也曾向医道中人求教,结论还是往往与陈存仁相去甚远。于是两种“解读”并置,有时竟成了唱对台戏的局面,煞是有趣。比如说宝钗用的那味“冷香丸”,宋淇称其“名字虽是别致,其成分却很有科学根据……四季最常见的花粉都包括在内,和免疫学的原理相符”,以毒攻毒,治宝钗的哮喘,正当其用。陈存仁则直斥为“杜撰”:不仅药名是胡来,几种花蕊能治病,也是笑话——充其量就是当个药引。晴雯的病,宋淇本曹说,指为“女儿痨”,陈医生虽也认定为肺结核,却要辨明并非慢性的一种,乃是粟粒性肺结核,标题上更特别标明“晴雯之病,非女儿痨”……同题作文十来篇,印象中倒有六七篇,二人的说法格格不入。

因是同题做文,并读起来,就尤能看出一种所谓“对话关系”。陈氏驳宋氏,等于也就是在驳曹雪芹,既然宋淇于曹氏大体上是顺着说。名中医对曹雪芹的医学常识固然予以正面评价,然那是专家对票友居高临下的颔首褒奖,实属放下身段的寒暄客套,到了见真章之时,便钉是钉铆是铆,再不客气。“冷香丸”是一例,再如说尤二姐含金自逝一节,陈医生对书中描写大谓不然,说金子无毒,致死则必是金有棱角,刮擦而令肠胃穿孔,如此则痛苦万状,尤二姐岂能如书中所述,死时安然如生?——干脆直言作者的“外行”了。

有意思的是,二人各有典据,说来也就各是各的理。关键还是趣味有别:宋淇究心者端在《红楼梦》,谈医事也是对人物性格命运的“按迹索踪”,有时干脆将“医事”抛至爪哇国,如“红楼二尤”一篇,对二尤故事之游离《红》书主线之外这一点不惜笔墨,于二娘病况却几乎不着一词;“林黛玉泪尽夭亡”长篇大论,固然说到黛玉之病,大抵却是对颦儿心迹的演绎。陈存仁乖于文学,常就医理发高论,比如他对“心理卫生”致意再三,贾瑞、黛玉、晴雯等篇中,多有申论。说林黛玉最有意思,其病为肺痨不消说的,陈医生转而责黛玉的不通心理卫生:“要是她自己注意心理卫生,不过虑,不烦恼,不忧愁,不自寻烦恼,再加医药的调养,是不难治愈的。可是林黛玉偏偏不肯修身养性,常常发脾气,使小性子,于是造化弄人,最后结果是泪尽夭亡!”黛玉的“粉丝”读至此必忿然作色:就差没说“咎由自取”了。捎带着,还将贾宝玉欣赏黛玉之病态美的不健康观念,以及舔胭脂的恶习,都批了一通,有一节的标题即是,“舔吃胭脂,不足为训”。

关于心理卫生与男女情感的上纲上线之论,则在“贾瑞的病与死”一篇,贾瑞不得善终之为“活该”,大概颇能让多数读者同意,“陈氏解读”妙在详说贾瑞的“单相思”之余,对“爱情至上观”大加批判:“‘爱情是至高无上的!’这句话害死了好多人。我大大地不以为然。”又有夫子自道,说及年轻时一段错失的恋情:“……着实让我苦恼了好一阵子,但是毫无办法,令我也曾经想到自杀。幸亏我略知心理卫生的意义,坚坚决决地‘忘记了她’。”此情此意,读《银元时代的生活》即读到过,当时即想,此老的是可人,那书真是好读,他离了医理发起议论来,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