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襟危坐读《金瓶》

《金瓶》者,《金瓶梅》是也,是中国人就知道,这是数得着的“淫书”。因为“淫”,所以禁,是屡禁屡止,还是屡禁不止,要看话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想犯禁的人,多,能得逞的人,少。我居然得逞,而且是在“文革”年间,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虽然得逞,能不能就算读过了《金瓶梅》,却应打一问号,盖因所读乃是最最奇特的“版本”,全部字数,不到两万。其时正在读高中,“文革”后期,书荒仍在蔓延,乃钻头觅缝,四处搜罗,真可谓“于书无所不窥”。的确是“窥”,因要弄到一部非常之书,常要使用非常手段,一旦到手,又须避人耳目,暗中读之。有一同学,父亲是某大学中文系资料室的头儿,近水楼台,常能接触到奇僻之书,其中便有《金瓶梅》,一度还带回家中。我同学窥测多时,奈何老爸防范甚严,绝对地“坚壁清野”。忽一日,同学神情诡秘拉我到学校一背人所在,告我一惊人消息:《金瓶梅》藏身之处已被发现,他爸要出差,下手就在今夜。其后整整一天,我满怀期待。再见面时,同学表情却很是复杂,似在估摸我的失望,又似在期待我的狂喜:出差之前,他爸已将《金》书转移,但是——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硬面笔记本,这是他失望之余在父亲房中大肆乱翻,于一极隐秘处搜得:“全是从《金瓶梅》抄下来的,諔(c hù)得一塌,绝对!绝对!”南京话中“諔”有下流之意,“得一塌”译成普通话,就是下流到家,黄得不能再黄。

自然有一番万万不可示人的千叮万嘱,亦自有一通绝不外泄准时归还的赌咒发誓。揣了一本“得一塌”的宝物,一睹为快的急切,可以想见。上课时全无心思,却又看它不得,回家后亦不敢轻举妄动,熬到夜深时分,确信父母已入梦中,这才成其好事。打开笔记本,前面有一段札记,当然是同学父亲所写,大意说他藏有香港版洁本《金瓶梅》一部,抄家时居然漏网,亦属幸事。书中淫辞艳语,尽皆删去,未得全豹,不无遗憾。近资料室购入木刻影印本《金瓶梅词话》一部,乃将洁本所删者抄录于下,唯标点系自加。云云。后面便是正文,漂亮的钢笔正楷,清清楚楚,一笔不苟,却是零零碎碎,一段一段,中有空行,每段前后皆标有“上接××页”、“下接××页”字样,当然不成书模样。但我哪里管得了这些?从窥“淫”的角度说,“瓶”中“精华”,已是萃于一编,怎一个“諔”字了得?

读时的感觉,用“五雷轰顶”形容,绝不过分。里面多有韵文描写,读得似懂非懂,然“不求甚解”亦能“得意忘形”,满目是人体器官,满目是傻大姐所谓“妖精打架”,男男女女摘了面纱,原来有此别一世界,亦燥热,亦惊慌,并非怪力乱神,却有怪力乱神的恐怖。彼时的大陆还是清教徒式的教育,一代人的性启蒙,常以料想不到的方式悄悄进行,《子夜》可以当黄书看,《赤脚医生手册》也可成为发蒙的读物。只是以我的阅读,如此这般的启蒙,其刚猛的力度,实属空前。由这不寻常的“书”,我也有了一段此前此后再不曾领略的阅读经验,人物轮廓、故事情节一概不晓,却连估带猜谙晓其中的“动作”。我之初次邂逅《金瓶梅》,便是如此。

第二次与《金瓶梅》打交道,却是光明正大,但是怎么说呢?反正也可一记。这时已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论文做的是张爱玲,张受《红楼》、《金瓶》影响颇深,追本溯源,也该一读吧?就去系资料室借,答复是,书,有的,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读,确有需要,须得系主任批文一纸。于是打报告,无非是研究需要云云,系主任是我的老师,知道并非诳语,大笔一挥,同意。

第二次去资料室,发现这里有一只蹊跷书橱,虽说书库里多为书架,书橱却不是没有,所怪者唯独它一把锁锁将起来,看看里面货色,也就猜到几分:“三言二拍”、《俊友》、《小酒店》、《娜娜》、《隋炀帝艳史》、《包法利夫人》……都是昔之所谓“黄书”。这时“思想解放”已非一日,《读书》杂志在倡导读书无禁区,然“遗留问题”总得一个一个解决。想来这一橱书便是“文革”扫黄遗产,百废待兴,解“黄”洵非当务之急。摆在那里,倒让人知道,读书禁区,曾有多大。但《红与黑》也在其中,却是出人意表,或是设限时“宁可错杀三千,决不错放一个”,也未可知。《金瓶梅》养在深闺,则应在意料之中,盖橱中诸书虽有黄毒,相比之下,却是小巫大巫。有剧毒者,待遇自然非比寻常——乃是在一只绿色保险箱里藏身。